咫尺天涯 咫尺天涯(嘉靖十六年)(2 / 2)

陸炳平息了一下聲息,道,“的確是我。”

“啪”朱厚熜一拳頭敲在案台上,道,“你堂堂一個錦衣衛,要殺人還需要親自動手嗎?”

陸炳見朱厚熜發火,重新到前麵跪下,低頭看著地麵也不答話。

朱厚熜道,“你騙我就是欺君之罪,株連九族,你可想清楚。” 陸炳道,“聖上寬厚。”

“寬厚,寬厚,整個朝野就你一個人說聖上寬厚。你……”朱厚熜想罵句恃寵而驕,卻偏偏又出不了口。兩個人是真心相對的,哪有寵溺和嬌縱的說法?真心,如今卻連一句真話也換不回來。朱厚熜氣得呼出一口氣,道,“拋開身份不說。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你的脾氣我還不清楚?若是其他人說一時失手,我還相信。而你用這個借口來誆我,未免也太辜負了我們自小的情分。你到底為了誰在掩飾?”

陸炳道,“我沒有。人的確是我所殺。”

朱厚熜見垂頭低眉的陸炳一臉平靜,心中更加是憤懣不已。朱厚熜眯著眼睛,狠狠的上下打量陸炳,道,“我最恨人騙我。” 陸炳卻沒有再分辨,隻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好,好,今天是你逼我的。黃錦,讓他們進來。” 朱厚熜大聲吩咐道。

陸炳略一回頭,就見黃錦帶著兩個人進來,還抬了一個春凳進來。這兩個人是興王府原來服侍朱厚熜的兩個舊人,年齡與陸炳相仿。

朱厚熜道,“陸炳,今日我也不用皇上的威儀來壓你。按興王府的規矩,若欺瞞主子,如何逼出實言,你比我清楚。我最後一次問你,你到底為誰掩飾?”

陸炳沒有回話,眼角有一些澀意。當認下殺人之罪的時候,就打算接受所有的結局了,而今朱厚熜卻不用皇上臣子的需禮,隻用興王府的舊例。其實他要的不過一句實話,想到這裡陸炳心柔和起來。其實朱厚熜要的並不多啊。

陸炳沒有作聲,眼光在旁邊的春凳和彆人執在手中的板子停了一下,然後緩緩的開始脫去自己的外衣。

朱厚熜見那雙修長白皙的手慢慢解著外衣,心中好似在被人揭去一塊,腦中一個聲音在跳,在叫,他寧可欺騙我,他寧可欺騙我。朱厚熜見陸炳把外衣放到地上,喃喃自語道,“你終究是要……”

陸炳聽到朱厚熜口邊飄出來的那句話,眼中起了霧氣,忽然抬頭看朱厚熜,就見朱厚熜被失望落寞所籠罩,竟看不清楚。陸炳垂下眼簾,緩緩道,“皇上,你可以先讓他們都下去嗎?”

朱厚熜揮了一下手,那三人先退了下去。陸炳站起來,走到朱厚熜身後,將朱厚熜的頭發散下來,又從屏風後麵取了一把篦子,幫朱厚熜將頭發慢慢的篦好,再重新挽起來。做完這一些,陸炳重新到前麵跪下道,“皇上,你吩咐他們進來吧。”

朱厚熜見陸炳輕輕的幫他篦頭發,以為陸炳回心轉意,心中正是百轉柔情,卻沒想到陸炳還是不肯說。猶如本來還在溫柔鄉中,卻又一下子就被砸到冰窖,不禁盛怒道,“好,來人。” 陸炳見黃錦和其他兩個王府舊人又進來,褪下自己身後的遮蓋,趴到春凳上。

朱厚熜見陸炳一語不發的趴上去,知道他決意是要騙自己了,發狠的道,“你們幫我問吧。”說完也不看陸炳,就到了屏風後麵去了。

朱厚熜在屏風後麵聽到板子打下去的聲音,卻聽不到陸炳的聲音。他應該又咬著自己的薄唇吧。咬了這麼多年,依舊還是薄薄的紅唇。他總是這樣,有什麼委屈和痛楚就默默的承受下去。他能有什麼委屈?委屈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無論我是威脅他,還是溫語相勸,他都還是要騙我。騙自己的人是他。自己在廷堂上麵公然護他,引起多少言論。算了,算了,那些彈詞不看也罷,反正自己也被罵多了。而現在自己也不過是要他一句實話,他卻狠狠把自己推開。對,他沒有任何的委屈,是他自己願意這樣的。朱厚熜恨恨的想。

間或卻又有些細微的壓著的聲音傳了進來。是不是真的很痛?要儘力忍住才能不喊出來。自己那次為了張璁的事情那樣的打他,他都沒有出聲過。是不是比那次要重多了?可是那次他滿臉的淚痕。現在外麵的他會不會也痛得落淚?想到那張梨花帶雨的臉,朱厚熜又不安起來。煩躁的站起來走了幾步,又想到,他不是錦衣衛嗎?他不是從小就被父親管教得很耐痛嗎?他不是不畏懼這樣的逼問嗎?如果他畏懼的話,他早就坦白了。對,他一定皮糙肉厚,毫不怕痛,所以才會這樣的騙自己。對啊,他就是不怕痛,就是皮糙肉厚,就是沒心沒肺,所以才堅持在騙自己。想到這裡,朱厚熜又重新坐下了。

外麵有低沉的□□聲音傳了進來。他為什麼會□□?是忍不住痛了嗎?還是已經沒有力氣再咬住嘴唇?那麼低沉,他連呼痛的力氣都沒有了嗎?他為什麼不自己喊停,他自己可以喊停的,隻要他肯說出實話。或者,或者他痛得受不了了,他自己也可以喊停。為什麼他不喊?他□□得那樣的弱,但卻掩蓋了板子的聲音,綿綿不絕的在說著他的煎熬,他的痛。為什麼他自己不喊停?或者他已經沒有喊的力氣,或者他是恨自己。那樣的痛,他會不會恨自己,恨自己心狠讓人把他打成那樣……朱厚熜一邊想著,一邊焦躁的站起來,走來走去,而且越走越快……

屏風前的陸炳卻是另一分光景。隨著板子敲擊皮肉發出的聲音,疼痛也蔓延開。陸炳自嘲看來這兩年自己養生處優,對疼痛的抵抗也消退了不少。身後這兩個執杖的現在是在東廠做事,應該用拷打的方式在問詢自己吧。這種方式,自己有時也會用來審問犯人,表麵看似隻是瘀青一片,裡麵的肉卻被擀平了,擠直了,又壓圓了。自己在下麵躺著,似乎可以清晰的感覺到,身後的那兩塊肉被驅到上麵,趕到下麵,堆到上麵,又推到下麵。痛是清晰的,一下又一下的沉重錘煉。好在朱厚熜不在前麵,如果他在的話會不會心痛?其實自己是罪有應得。

身後的痛慢慢擴大成一片,板子落下的時候似乎感覺自己身後的肉在被力道逼著快要剝離開骨頭了。然後渾身到處都連帶著痛。額頭的汗一顆顆的滴在前麵握著的拳上。全身的力量都在應付這樣的痛。自己就像是一葉扁舟,天地間的狂風暴雨不斷的席卷和撕裂著自己的身軀。無助的被拋棄了,隻能就這樣等著暴風雨去打散拆毀自己。縱是無助,但卻不是無辜吧。也許這是報應吧,自己做錦衣衛的報應,終於也輪到自己了。何須分辨,何須□□,其實不過是自作孽不可活罷了。

再後來不僅渾身都在痛,板子就像是打在骨頭上,連思緒都帶著疼痛了。耳中就好像有聲音不斷嗡嗡的叫。鼻子早已逃離了呼氣吸氣的工作,全由著嘴裡似乎一張一合的延續著一點的氣息。頭上卻像有著千萬個小人在紮,在敲擊。想要睜眼看個究竟,眼睛卻也看不清什麼,隻是模模糊糊的。陸炳軟軟的趴在春凳上,像是趴在沼澤上,上麵是泰山壓頂,生生的讓自己淹沒下去。那麼就沉下去好了,原來沉入沼澤的感覺是有濕濕的,然後渾身動彈不得,爛泥包裹了自己,一任自己沉下去,偏偏那重壓那擊打不是不斷的逼著。原來即使死了,也逃不了。

明明四周圍已經一片窒息黑暗了,偏偏還有看到那個少年,依舊是那個白衣的少年,那個曾經與自己一起看木棉花的少年。自己終究是對不起他,辜負了他。就這樣如果可以死在他的手下,死在他的麵前是不是可以償還他眷眷的看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是他走近了嗎?是他在張望嗎?那麼讓我在對他笑一下,因為這樣他記住的將會是我的笑顏,而不是我緊皺的眉頭。

朱厚熜不禁走出來,卻見一絲極淡的笑閃過陸炳蒼白的臉。“住手,” 朱厚熜不禁叫道。喊過之後,朱厚熜又有些後悔,為什麼每次讓步的都是自己。是不是陸炳也算好了自己不會狠心問他,一定會放過他,是不是自己的一切都在陸炳的算計中。要再命人拷問,這位少年天子又有些不忍,想了一下道,“把他放下來,你們都出去,我有話問他。”

朱厚熜看著趴在地上的陸炳,身後腫得很高,烏黑的一片,想到陸炳即使這樣了還堅持騙自己。就用腳踢了踢陸炳的肩,問道,“現在你該說實話了吧?”

陸炳身上三萬七千個毛孔都竟都變成鋼針在刺在錐,哪裡還能聽到朱厚熜的問話。朱厚熜見陸炳明明有著聲息,卻又偏偏不回他的話,不禁怒火中燒。這個曾經下令杖責過無數人的桀驁皇帝,對著陸炳腫脹的身後狠狠的踢了一腳。

就見血很快的蔓延出來,如同洪水傾覆山穀。一灘血色奪目的告訴朱厚熜,他剛才做了什麼。而陸炳隻覺得身體被人立刻劈成兩段,痛暈過去。最後一個念頭:最後一刻還能守在他的身邊,真好。

“來人,” 朱厚熜立刻慌張的叫道,同時手腳冰涼,無力的倚在案台上。黃錦進來,見朱厚熜慌張的看著陸炳,也不待吩咐,就走了過去探了一下陸炳的鼻息,回道,“皇上,他暈過去了。” 朱厚熜道,“還不快叫太醫。”

陸炳從昏睡中醒來,稍稍動了一下,渾身疼痛,眼睛四顧了一下,這是在乾清宮冬暖閣的床上。旁邊還有一個人,背對著自己。那個人緊繃了一下後背,顯然是注意到陸炳已經醒了,但就是不肯轉過來。

陸炳心道,朱厚熜最後不再追問了。又覺得自己虧欠了朱厚熜,便軟聲道,“可以遞給我一杯茶嗎?”

朱厚熜下去,沒有拿茶,卻端著一碗湯,道,“這是銀耳雪梨羹,太醫說吃了可以敗火。” 朱厚熜一邊說,一邊舀了一勺遞到陸炳嘴前。

喂陸炳吃完了,朱厚熜又用帕子幫陸炳擦了一下嘴,將碗放在一邊,自己靠坐到床上,將陸炳的頭放在自己的膝上,又順手理了理陸炳的頭發。隔了半響,朱厚熜方才問道,“你是不是算好了,我一定不會狠心。”

陸炳輕聲道,“沒有。無論你如何對我,我都甘之如飴。即使是死。”

朱厚熜聽陸炳這樣說,也就不再說話,隻是把手放在陸炳的麵頰上。

兩個月後,,俞大猷從詔獄出來,並升為浙江兵馬總指揮。再去浙江赴任之前,俞大猷與陸炳又比了一場。比完之後,俞大猷策馬遠去。

陸炳微笑的望著俞大猷漸漸遠去的身影。祝你殺敵三千,請連同我浴血殺敵的夢一起圓了。廷堂少了一個錦衣衛署指揮使陸炳,任何人都可以當上去。但是如果若少了一個俞大猷,就給了倭寇很多機會。正如朱厚熜所說,論文章論功夫,自己都比不上他。

若是兩個人中隻有一個有機會,陸炳願意把自己的機會給俞大猷,因為這樣可以偷偷的認為他那一半的奮勇殺敵中也有自己一份微薄的功勞,那也是自己年少時的夢啊。其實最了解陸炳的人還是朱厚熜,連俞大猷他自己都不知道誤殺了盧銘,而陸炳不過是對著盧銘屍體動了一些拳腳。那種血脈相連的熟悉和信任隻有在陸炳和朱厚熜之間才會有,也隻有朱厚熜清楚的知道陸炳沒有殺人,但最終也沒有忍心去拷問事實的真相是什麼。

“他其實比更我心軟,” 陸炳在心中自己道,“而我終究還是欺騙了他。”想到這裡,陸炳不禁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