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憑未料趙或輕而易舉下令將人處置,心裡既生恐懼,也對於封建社會權力至上的現象頗有感慨。
兩人從屏幃出來後,迎麵看見廂房戲台上方的小倌在舞劍。
沈憑為這場表演放慢了腳步,眼底映著的長劍眼色如霜雪,劍舞的節奏宛若遊風,長劍橫削腳踩長空步步生花,將一曲霸王彆姬表演得惟妙惟肖,令頓足之人全神貫注,猶如身臨其境。
眼看小倌拔劍招架,劍尖已及其喉自刎時,沈憑的肩膀忽地一重,頓時從這場劍舞裡回神,偏頭時對上趙或疑惑的神情。
趙或垂眼看他道:“怎麼魂不守舍的?”
沈憑搖了搖頭說:“既然來了,不如賞一曲再走。”
趙或循戲曲聲看去,瞥了眼戲台上的小倌,神情沒有絲毫興致,反而朝他哼道:“有什麼好看的,還沒你舞得好。”
沈憑一怔,見他轉身離開,隨後跟上腳步問:“此話怎講?”
趙或扶著腰間的吞山嘯,語氣帶著嘲諷道:“我說沈大公子,你落了水後,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
沈憑在他身後說:“你且當作我失憶後重新做人吧。”
聞言,趙或停下腳步,回頭朝他看去,斂著的眉目依舊不死心地將他上下打量,莫名其妙取下腰間的吞山嘯,毫無防備遞到他的麵前。
沈憑見那寶劍伸來,下意識躲開半步,警惕問:“做什麼?”
趙或舉著吞山嘯良久,倏地又收回來,滿腹狐疑道:“還真像換了個人似的。”
話音剛落,沈憑心裡咯噔一下,“所以先前你說我會用劍,指的是這個?”
趙或道:“不然你認為虞娘稀罕你什麼?”
聞名魏都的沈府沈大公子,驕奢/淫/逸的行事作風傳遍千裡,可這般招嫌之人,竟有一手堪稱絕世的劍舞,曾在百花街上引得萬人空巷,叫人歎為觀止。
而這位大公子自那場劍舞之後,卻揚言不再獻技,隻因他盯上了趙或手中的吞山嘯,大放厥詞若得不到那吞山嘯,此生便不再出劍。
而趙或方才之舉,便是想要試探沈憑,竟發覺他沒有絲毫動容,甚至在那眸光裡看到一絲防備。
顯然是誤以為自己要動手。
離開廂房後,虞娘得知事情已解決,忙不迭前來尋他們。
沈憑將事情大致交代,趙或則站在他身後默不作聲,審視的目光反複落在沈憑的身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信一個人落水後能將所有事情都忘記,可這段時日的相處,顯而易見一事,沈憑不僅將從前種種忘得一乾二淨,就連眼底的欲望都消失不見。
哪怕他和皇兄多次考驗毫無收獲。
他逐漸分不清到底是沈憑裝得天衣無縫,還是真的失憶後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兩人走出畫仙樓已至深夜,甫一出門便看見李冠驅著馬車前來。
沈憑隨趙或上了馬車麵對麵而坐,闔目養神時心想這一天也夠嗆,腦海裡對公事絲毫沒有頭緒,逐漸尋些其他事情放鬆精神。
突然間,他腦海閃過方才所見李冠,一襲勁裝佩戴護腕,遂好奇朝趙或問道:“殿下今夜不像是在百花街聽曲,可是收到風聲才從外頭趕過來的?”
趙或聞聲抬眼看去,並不打算隱瞞,道:“近段時日天下商人朝京而來,雖平了邊敵除掉外患,但往南方的州縣,因臨近南詔國仍舊危機四伏。且每年南詔王前來覲見,都借水災在中州逗留數月,為確保京城太平,行商之人需逐一盤查才能放行。”
沈憑抬起倦怠的眼簾,姿態慵懶問:“那不是京兆府的事情嗎?”
趙或端詳他道:“你可知,京兆府是張昌欽手底下的人?”
清流派張昌欽,魏朝左仆射從三品官員,和孔伐平級在謝文鄴之下,但京兆府在魏都的地位頗為特殊,這一點在曆史上也有所體現,即便說他們是京城的地頭蛇都不為過,其權利不可忽視。
朝中如今分為兩派,其中左右仆射為清流派,而世家派則以謝文鄴為首,兩黨各司其職立於朝堂之上,相互牽製卻又避免不了明爭暗鬥。
沈憑問:“所以你替世家盯著京兆府嗎?”
趙或輕笑一聲,道:“本王無暇盯著這群人,隻不過他覷著本王的兵罷了。”
說起來,趙或在殿前解下銅魚符後,那五千精銳被皇帝派去了驍果軍。
留在京城不可避免要和京兆府打交道,平日官衙之間稍有爭執時,大理寺借著辦案的理由出現解圍,久而久之,目中無人的京兆府也會賣幾分麵子給趙或。
今夜畫仙樓之事,京兆府並未強行插手,其中便有趙或平日裡的打點。
但有關兩黨之間的小風小浪,皆躲不過魏都裡的耳目。
一旦聽聞有趙或參與其中時,有心之人雖不敢胡說八道,但會把風聲傳開,若被追問,旁人皆如實交代不敢添油加醋,隻為了等著皇宮裡的人出手治他。
不日後,趙或被傳進宮裡,此時皇後的宮殿前,見幾名禦膳房的宮女端著漆盤,從殿內陸陸續續走出。
殿內的貴妃榻上,斜躺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即使身著素衣,也遮不住猶存的風韻,舉手投足端莊優雅,六宮之主的氣勢令人望而生畏。
她便是尚書令謝文鄴的妹妹,也是魏朝當今的皇後謝望樺。
謝望樺抬眸,朝吃著點心的趙或看去,柔聲問道:“所以你處置了那太監,還把消息放出來,隻為給背後之人一個警告?”
趙或拿起杯茶喝了口,道:“是。”
小太監必然是替死鬼,倘若追查下去,恐怕隻會有更多的替死鬼出現,他認可沈憑所言“過猶不及”,也明白現在沒有掀翻的必要。
謝望樺道:“朝中兩黨爭鬥水深火熱,未料世家有人和清流聯手。”
趙或咽下口中的桂花糕,“此次國子監的事情被泄露,沈家險些成了兒臣的替死鬼,世家想要絲綢之路的心思昭然若揭,還望母後傳達舅舅,切莫在父皇麵前提及此事,萬事需謹慎,絲綢之路還需從長計議,以免遭父皇起疑而因小失大。”
“謝府知道了。”謝望樺歎了口氣,語氣帶些許責備,“你也是,回魏都這麼久,也沒見上謝府好好拜訪。今日早朝,禦史台得知你把私自出宮的太監杖殺,國子祭酒的張岷連同他們,一並指責你罔顧人命,若非兄長將事情說清,唯恐陛下又要你去國子監麵壁。”
趙或吃飽喝足後拍了拍手,嬤嬤上前給他遞來帕子,他接過時說:“早該是習以為常之事,母後放心,這幾日兒臣抽空備一份厚禮,一定上門拜見舅舅。”
謝望樺見他態度恣意,也懶得在此事上多說,隻遞了個眼神給嬤嬤,隨後瞧見嬤嬤去將準備好的東西取來。
她看著英姿挺拔的兒子時,想起數月前頻頻傳進宮的戰報,總讓當時的她心驚肉跳,好在平安歸來也算是菩薩保佑,如今她隻盼著趙或能好好留在魏都,替她圓了最在意的事情。
謝望樺轉而說道:“本宮聽聞沈憑替璟王府做事,還使了手段,讓陛下微服出巡去永安山學堂。”
趙或點頭道:“嗯,是有些本事。”
謝望樺道:“先前本宮以為,他會和沈懷建立場一樣,現在看來,陳甘倒是被沈家的父子倆戲耍了,否則不至於這般露出馬腳,信了牆頭草的話。”
嬤嬤端來幾個精致的禮盒,在趙或麵前一一。
趙或剛要伸手去接,聽見這番話時,手在半空中停滯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