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得傷心的人兒似乎沒能料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詢問,抽泣聲戛然而止,空曠的山頂上傳來一聲極微小的哭嗝。
纖細易折的手腕攜著主人的怒氣,惡狠狠地從並不算緊的禁錮中抽開。
陳麥看著自己的手,上麵仿佛還停留著溫熱的觸感和女子獨特的芬香,驚訝地說不出話。
山頂上是存在第三個人的。
同樣震驚到失語多時的人這時候也“元神歸位”,問她:“芷蓉,你果真能看見她?”
看到往日裡沉著冷靜的人如今也流露出罕見的緊張神情,傷心到深處的人又多添了一絲失望:“看得到如何?看不到又如何?你若擔心這個女子,便該娶了她,而不是來招惹我。”她甩開談忠信緊拽的手,哽咽著離開這裡。
目送袁芷蓉哭著離開,陳麥又將視線轉移到身旁的人身上。
看到他追隨她遠去身影的目光和他眼中希望她能回頭的冀盼,以及那位袁小姐臨走前落到他臉側的掌印和那幾道血絲,她猶豫了一下,拍向他的肩膀安慰著:“那個……也算歪打正著了不是?至少你們兩個人現在還活著對嗎?”
談忠信沒有回答她,隻是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簪子,在放入懷中前又小心地吹走上麵的塵土,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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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彆寫了,也彆裝看不見我。”
知道他在賭氣,陳麥也惱起來,“你應該感謝我,知道嗎!要不是我及時出現攔住你們,恐怕這會兒你們就在地府了!”
她心知這件事她也有不對的地方,所以回來的路上沒敢說一個字兒,可見到談忠信這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實在是不吐不快:“你說你,怎麼就想著要和她一起跳崖呢?再說這樣你們也不能在一起啊?說不定一個死了,一個被那長在山崖邊的歪脖子樹接住了呢?就算你們真的都死了,到黃泉路上喝完孟婆湯,誰還認得誰啊?”
她說著,瞄了一眼坐在桌案前的人,然而不論她如何說,那人始終埋頭寫字,不與她說話。
見狀,她沉著臉,走到他身邊抽出他手中的毛筆,也不顧及揮灑到四處的墨汁,隻是盯著他,說:“談忠信,你看著我。”
沒了寫字的工具,乾淨宣紙上鋪落大小不一的墨跡,安靜許久的人終於抬起頭,看向她。
兩人就這麼互相看著對方,彼此都在僵持著。
最後還是談忠信敗下了陣,指著她的衣服說:“你的衣裳臟了。”
陳麥低頭看到棕色西裝上大大小小的墨點,隨意撣了撣。
但墨汁早已經滲透布料中,怎麼撣也沒有用,甚至因外力而愈來愈大,變成了不規則的形狀。
看到她的手指染上烏黑色墨汁,談忠信實在無奈,拿走她先前搶走的毛筆,轉身走出了房間。
就在陳麥以為他不會回來時,卻發現他又站在門口,手中多了件衣裳和一條打濕的布巾。
陪伴古老房舍的永遠是比它還要久遠的大樹,跟隨大樹存在的也永遠是某種不知名的鳥兒,那鳥兒的翅膀一張一收,舒展地飛向天邊。
可屋舍沒有腿,大樹不能動,最終還是要那個飛翔的鳥兒憑著氣息找到屋舍和大樹。
但是如果有一天,鳥兒不願回來了該怎麼辦?
鳥兒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不能憑借僅僅給予了鳥兒棲息就將它綁在這裡一輩子。
看著盤旋在大樹梢頭那隻有著黃色羽毛的無名小鳥,陳麥已經想不起來之前她作為旁觀者時的夢有沒有出現過這隻小鳥了。
她肯定這房屋是在的,這一棵陪伴屋舍的大樹也是在的,可這有著黃色羽毛的小鳥在不在,她卻不確定了。
在談忠信認真的給她擦拭西裝時,她則望著窗外,靜靜地坐在床邊發呆。
風吹進了屋子,讓她打了個寒戰。
“還冷嗎?”擦拭衣服的人停下雙手。
“有點兒。”陳麥打了個噴嚏,說。
緊接著,一件冬日裡的厚衣裳搭在了她身上。
看他又繼續坐在凳子上擦衣服,陳麥也不管他心中怎麼想的,將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是,我早就知道你會遇到袁芷蓉,也知道你們互相喜歡,更知道你們二人最終的結局,所以臨走前我叮囑你不要在臘八那天去書院。我是為你好,可你為什麼就不聽我的話?”
“我沒有告訴你事實真相,那是因為我和你初次見麵時你不讓的,你不讓我告訴你考試內容,也不讓我告訴你未來的所有事情。”
“你想要自己去經曆,好,我也認同,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誤入歧途。”
“你答應了我,卻又說話不算話。”
“我今天真的很累,又是寫材料又是上庭辯護,我一晚上都沒有睡覺,剛才做夢前還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女人和小女孩……”
“我沒有不聽你的。”談忠信停下動作,沉聲說道,“陳麥,我聽了你的話。臘八那日,我沒有去書院。”
還在自說自話的人突然意識到了聽到的內容,不敢置信地看向對麵的人,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什麼?”
談忠信將手邊的墨跡擦乾,又翻看衣裳的其他墨跡,找到一塊後繼續低頭擦著,說:“我與芷蓉,不是在書院遇見的。”
“那你們究竟是怎麼認識的?”
“今年年初,冬日末的時候,我去縣裡給嫂嫂賣織布,遇見了她。”
他低著頭,慢慢說道,“那日,是上年寒冬最暖和的一日。毒日頭照得我看不清書上的字,於是我坐到了牆邊的陰影處溫書,看得入迷了,也就忘了顧眼前的攤子,直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叫我。她的聲音很尖利,將我從書中拽了出來,我一抬頭,就看見那個女子站在攤前。她要買嫂嫂的織布。”
“她就是袁芷蓉?”
“不是,是她的侍女,叫雲間。”他說,“你聽過芷蓉的聲音,並非她那樣。”
他眼中帶著足以讓人沉溺的溫柔,說話很輕:“芷蓉不會像旁人那樣貶低我,也不會看不起我,儘管我身為一個男人,卻在街上擺賣女子的織物。”
“陳麥,你知道嗎?我想你應該能理解我。她走下馬車的那一刻,我覺得這世上所有的顏色都變得灰暗了,隻有她一人,是有光彩的。”
……
陳麥認真地聽他說著,看到他在提起袁芷蓉時所表露出的神情,她知道他已經徹底愛上了她。
也是在此刻,她才明白原來曾經以為隻要不讓他們相遇就能改變結局這件事,全都是她的自以為是。
原來無論過程如何發展,事情最終還是會回到它原本的結局,就像談忠信注定會在前往考場的路上被土匪搶走二兩銀子,也注定會和袁芷蓉相識相愛。
不過事情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改變。
在她的印象裡,兩人不是攜手跳崖,而是談忠信在聽說了袁芷蓉的死訊後,選擇自殺殉情。
雖然她這次攔住了他們,可看著對麵的人,不禁想到如果還有下次下下次,她又該如何去救他們?
這麼想著,她開口勸告:“談忠信,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我攔住你們,或許你們真的已經死了?也許你不怕死、也許袁芷蓉也不怕死,可這世上總有人會怕你們死。”
“你做這件事前,可有念過一絲葉嫂嫂?你想過如果沒了你,她該要怎麼獨自活下去?你有沒有想過袁芷蓉?想過她死後會背負什麼樣的名聲?她父母又會成為多少人的談資?”
一句句大聲質問讓屋內的人羞愧難當,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低下頭任由她責斥。
窗外的老樹上,有隻小麻雀正開心啄綠葉;方方正正的窗戶內,也有個年輕女子叉腰對著對麵男子喋喋不休。她們似乎在比試著,較量著。
正當這場比試快要落下帷幕,驟然破開的屋門打斷了她們。
屋內屋外,所有的人物都停下了動作。
後者被嚇得撲著翅膀飛遠,前者也被驚得息聲起立。
談忠信和陳麥,不約而同地看向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