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麥不是個不講理的人。
由於她突然冒出在兩人之間,導致袁芷蓉生出了誤會,對此她也是感到抱歉的。
隻是人一旦情緒占據上風,就會忘了很多事。
譬如她剛才跟著失魂落魄的人回家時,就忘記了她已經不再是所謂的“透明人”,一路上也沒有想到要避諱來來往往經過的人。
於是在田地裡艱辛勞作的葉嫂嫂,看到了匆忙趕來的王大姐。
豔陽照耀下,麥田一望無垠,金黃色的麥浪隨著秋風起伏。麥穗猶如一顆顆飽滿的小珠子,長在桔梗上,它們奔湧著、翻滾著,它們伴著枯黃的葉和雜草發出馨香,讓身處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地在腦海想象出小孩子們在麥秸垛上快樂的笑聲。
隨著秋風波動起伏的除了麥浪,還有一個女子的裙擺。
女子站在烈日下,手持鐮刀。聽到遠處的呼叫聲,她伸出手擋在額前,看向那個愈來愈近的身影。
見來人火急火燎、又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女子驚訝又好奇:“王大姐,您這是怎麼了?為何神色如此慌張?”
王大姐因為跑得急,累得胸口不停起伏,雙手掐著沒有任何曲線的腰,半晌說不出話。烈日當頭,她一邊喘著大氣,一邊用手背抹去額頭上大顆的汗珠,說:“葉妹子,大姐跟你說個事兒,你可千萬要穩住啊?”
葉嫂嫂不明所以,點頭輕輕說:“王大姐,您有事直說便是。”
臉色難看的王大姐緊緊拽住對麵女子的手腕,手掌黏膩膩:“就是你家那苗子,他又被鬼纏上了!”
她回想來時看到的場景,三十多度的高溫下卻莫名生出陣陣寒意,也讓她那對本就不平滑的臂膀浮起許多密密麻麻的粟栗:“不光是我,村子上好多人都看見了!”
“那女鬼的臉慘白慘白的,嘴唇像吸了人血的紅。她一身兒都是黃泥巴地的色兒,可奇怪了!還有還有,她的腳後跟也跟咱人的不一樣,那又細又長的,”她伸出食指比劃,“就跟咱手指一樣長!”
王大姐越說越害怕,手上也攥得更緊了:“那女鬼就跟在你家那苗子身後,跟個幽魂似的,就一直跟到你家裡去了!”
聽她描述得如此嚇人,葉嫂嫂險些軟了身子,倒在麥田裡。幸好王大姐眼疾手快,及時扶住嚇得失了魂兒的人。
“葉妹子,你可得撐住了!大不了,大姐再給你把驅鬼大師請來!不成的話,咱再換個大師。”王大姐神色擔憂,向眼前的女子建議道。
“不必了。”
如今的葉嫂嫂不再是八年前那個遇到詭誕之事就驚慌到手足無措的女子。她搖搖頭,否決了王大姐的提議。
八年,一個普通人尚且都會成長,更何況是一個獨立撐起整個家的人。
王大姐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女子,看到她站在原地低頭沉默,又看到她走向堆放農具的地方,放下手中的鐮刀,換了把鋒利的鐮刀,往她來時的方向走去。
**
聽到屋門響起吱呀聲,談忠信抬起頭,發現這時候應該在地裡收割麥子的嫂嫂突然出現在門口,他先是微微一驚,於是立刻起身:“嫂……”
一聲“嫂嫂”還未完全說出口,葉嫂嫂已經舉起手中的鐮刀,發了狠地向陳麥砍去。
陳麥轉頭看到葉嫂嫂,露出的笑容戛然而止。因為她看見一把閃耀著冷光的彎刀對準了她的頭頂,有種要把一個完整的她劈成兩半的趨勢。
狹小安靜的屋子變得雞飛狗跳。
葉嫂嫂揮舞鐮刀大喊著驅鬼,陳麥四處逃竄大叫著救命,談忠信則被迫夾在了兩人的中間,一邊阻攔葉嫂嫂,一邊幫助陳麥躲避。
秋日的風吹落黃葉,也吹跑了夏蟬。
直至蟬聲漸漸低迷,最後一片枯葉也打著圈飄到了地麵,小屋才安靜下來。
“你是說,她不是鬼?”葉嫂嫂叉著腰大喘氣,舉著鐮刀指向談忠信身後的人,問他。
談忠信回頭看了眼驚魂未定的人,小心翼翼地拿走葉嫂嫂手中的鐮刀,對她點頭:“嫂嫂,她叫陳麥,並非您口中的女鬼。”
見談忠信把直對她的“奪命凶器”放到一旁,陳麥這才覺得三魂七魄歸了位,連連點頭附議:“真的,葉嫂嫂。我是人,不是鬼。”
聽他二人都這樣說,葉嫂嫂心裡也打起了鼓。她打量著陳麥,見她雖然披頭散發,身上也穿得和她們不一樣,可確確實實是一副人的模樣。可當她再往下看時,頓時睜大了眼睛:果然跟王大姐講得一模一樣,腳跟真是極細!
“我不信。你若是人,為何會是如此細長的腳跟?”她搖頭,說道。
陳麥見葉嫂嫂又要拿起鐮刀,嚇得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兒,急忙脫下一隻鞋扔到她麵前,向她解釋:“這是鞋子!高跟鞋!”
脫下鞋的陳麥瞬間矮了六公分,可她卻覺得極為心安,至少根據葉嫂嫂認真審視高跟鞋的模樣來看,她目前還沒有性命之憂。
“可你的衣裳……”
“這就是紗!可以製成衣裳的。跟您穿得沒什麼兩樣!”
見陳麥還想解下襯衣給葉嫂嫂看,談忠信及時按住她的手,對葉嫂嫂說:“嫂嫂,她已經跟您解釋清楚了,這回您總該相信了吧?”
葉嫂嫂其實還是對眼前女子身上所謂的紗衣感到好奇,但礙於談忠信在場,她也意識到了不妥,作勢咳了幾聲,點頭道:“脫衣便不必了,我信便是。”
她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姑娘,既然你是人,為何穿著與我們不同?”
陳麥啞口無言,隻好看向談忠信。
談忠信立刻領會,代她解釋:“她是外鄉人,那裡的人穿衣和我們大相徑庭。她們家鄉鬨饑荒,我瞧她可憐,便收留了她。”
“你家才是鬨饑荒呢!”陳麥小聲嘟囔。她讓他解釋衣裳的事,沒讓他自由發揮,還給她安一個流浪漢的身份。
“這位姑娘,你剛才說什麼?”葉嫂嫂問她。
“沒說什麼!”陳麥搖頭擺手,“沒什麼。”
葉嫂嫂看著她膽戰心驚的模樣,發現眼前的姑娘屬實是被自己先前的行為給嚇著了,於是再問話也變得溫柔了:“請問姑娘的家鄉在何處?家中親人可在?姑娘與我家小一又是如何認識的?”
一句話,三個問題,陳麥愣是沒一個能答上來,便又用眼神示意談忠信。
談忠信站在陳麥身旁,自然也聽到了她剛才的抱怨,加上先前的氣還未消,這回也不願替她周旋,所以不論陳麥用眼神示意,還是伸手拽他衣袖,也不為所動。
葉嫂嫂站在他們對麵,眼尖地看到兩人的小動作,卻也沒說什麼。
指望不上身邊的人,陳麥也隻能硬著頭皮回答:“我家……在很遠的地方。家中親人也在逃荒途中走散了。我不認得路,幸好談忠信,哦不,談公子施舍一個饅頭給我……給小女子,小女子才活到現在。”
說著,她又自薦:“葉嫂嫂,您讓我留在這裡吧。我會洗衣,也會做飯,還能教談公子!”
“教小一?”葉嫂嫂吃驚地看著她,“小一可是舉人,姑娘可教得了他?”
“當然可以!”陳麥眼都不眨地回答。她想了想,小聲問談忠信:“我的學曆,在你們這兒算什麼?”
“秀才。”
“哦。”
“我雖教不了他書本上的知識,但是我能教他書本之外的!”陳麥拍了拍胸脯,對葉嫂嫂保證,“葉嫂嫂您放心,有我在,定能讓他明年考中進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