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後的一連幾日,皇上隻常來墨韻堂與我品茗閒話,或是接我至禦書房翻閱古籍,而他則在外室批閱奏折,並不勉強留宿。
我愛極了膩在書房裡翻看書籍,那感覺就似幼時在家中藏書閣裡,渴求地踮起腳去拿三層隔板上的幾冊書的期待。通常我會取一冊書坐於近窗的塌上,倚著置於塌上的小桌,享受指尖滑過書冊的淡寧與靜謐。
這日清早,我伏在案上弄著香爐中的香片,荼蕪香的香氣很是馥鬱,似要融入肌膚腠理,卻是少了些許香甜之氣,於是隔著層珠簾問他:“皇上,可有龜甲香?”
他微微抬頭,望了我一眼,哂道:“你喜歡桂香?”
我含笑答:“是。”
他指一指外室雕三江水龍紋的大櫥道:“那裡或許有一些。”
我應一聲,走至櫥邊拿了,然後放入琺琅九桃小熏爐中,室內便充盈了濃鬱的桂香之氣,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到塌上繼續翻閱。
在門口守著的魏公公躬著身走進來,道:“皇上,易君煜求見。”
皇上放下折子,問:“何事?”
魏公公道:“說是為了賜婚之事。”
他若有所思,道:“朕竟差點忘了,讓他進來吧。”
我聞此隻覺漫天匝地的暈眩,心潮似波濤起伏,身子亦不由自主地緩緩立起,那雙腳踩在厚厚的氈墊上,仿佛不是自己的,竟軟綿綿地陷進一寸。我撥開一簾細細的珠玉,可手指似經不起這白玉珠子之重,隻聞珠撞之而有清脆悅耳之聲。
我道:“既然皇上有事,臣妾還是先回宮好了。”
我害怕,怕再次見麵時的尷尬與狼狽,寧願選擇將它留在最隱晦而不為人知的角落。
正躊躇不決,君煜已踏門而入。他隻微微側目望了我一眼,青色江牙邊文衣裳隻襯得些許清瘦,躬身道:“微臣參見皇上,皇上萬安。”
皇上扶了一把:“不必多禮。”又笑著引見道:“這位是洛芬儀。”
君煜隻作不覺,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禮:“洛小主好。”又欣然賀道:“恭喜皇上喜得佳人。”
皇上朗笑了一聲,扶我至身邊,道:“這是易將軍的長子易君煜,鎮遠將軍。”
我隻黯然,何時他也學會將自己掩藏得如此好。遂依著皇上,我笑得似初綻的木槿花,豔麗而明媚,隻略欠身,施了個平禮,道:“易將軍好。”
皇上賜了君煜座,方道:“婚事可與家人商議清楚了?”
君煜道:“但憑皇上做主,臣不敢有微詞。”
皇上道:“太後她老人家覺得禦史台中丞唐大人府上的唐小姐很是合眼緣。”
唐家小姐,名曰唐婧頤,雖稱不上傾國之貌,傳聞亦有明豔端莊之姿。
皇上接著道:“禦史台中丞唐子忠確是儘忠職守,光明正直之人,然他的女兒朕倒真是不甚了解。苡薇,你在宮外時間久些,與官家小姐或有熟絡,可有何見解?”
他從不喚我閨名,平常隻以位份稱呼,而今忽聞此,隻覺溫潤在心中一漾而過,如漣似漪。此刻我所言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可能將君煜推向另一個女人。眼中有濕濕的淚意,但那滴淚的代價有多麼沉重,我清楚。深入宮門,有那麼多的不能,何止這一滴淚所無法承受之重。
手指緊緊絞纏著淺綠流彩雲錦絲帶,心裡百轉千回,可是臉上卻隻能擠出一抹可以溢出淚意的淺笑,答:“唐家小姐是名門閨秀且知書達理,又最是嫻靜,易將軍若娶得佳人歸定是宜室宜家的。”又轉向皇上莞爾道:“臣妾並不熟識唐小姐,此番愚見亦是聞人所言,一切還望皇上與太後定奪。當然最要緊的還是易將軍自己喜歡才好。”我輕輕望君煜,嘴角的笑意似開殘了的海棠。
皇上頜首道:“說的是,你自己怎麼想?”
君煜抬首凝視我,有一抹不易察覺的苦楚之笑:“洛小主說好,那便是好了,臣無異議。”
皇上拊掌,笑道:“那就好,朕今日就當回媒人,將唐家小姐賜予你為妻。”
君煜俯身作揖道:“謝皇上恩典。”又道:“臣還要向太後請安,容臣先行先退。”
皇上“唔”了一聲,道:“去吧。”
君煜靜靜退去,在他轉身消失於門外的瞬間,我的神思也仿佛隨他飄了出去,千頭萬緒,如同千百個結糾纏在一處。
他見我怔怔,身量單薄,便伸手攬了攬我的肩,問:“冷了麼?讓魏公公沏壺熱茶來?”
我頜首答:“好。”
清早在禦書房逗留多時,午後便獨坐鏡前,細細梳理頸邊垂下的青絲。鎏金刻花銅鏡映出我姣好的韶顏雅容,五分柔美,三分靈氣,兩分豔麗,隻是眉目間籠著薄如蟬翼的憂傷,我見猶憐。“從此不複夢君恩,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難道隻是任由這花容月貌在宮中無儘歲月蹉跎煎熬,期盼那些不會再重來的愛情。君煜的人生將在以後完整,他妻子會給與的溫情與照顧卻是我今生再也觸及不到的虛影。那些所謂的情誼隻如烈日下草間的露珠,終將消散的吧?人生如戲,你我皆如戲子,當緊鑼密鼓,一聲“咿呀”胡聲起時,你與她粉墨登場,且不必在意我揮一縷清袖淡淡隱去。
隻是,讓她替我照顧你。我們隻到這裡,就好……
終於,輕輕解下頸中的羊脂白玉,玉上有緊貼我身體的溫熱,觸之細膩如嬰兒肌膚,久久凝視最後一眼,吻之如蜻蜓點水,取一海棠紋鑲金絲錦袋,放入其中,隻置於台上琺琅繪牡丹花紋的小盒裡。
縱使並無君妾之實,但是皇上對我,亦算特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