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視我,道:“她喚了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皇上聽了當即大怒,隱隱明白了為何莊妃總是對他不冷不熱。一時間宮闈裡鬨翻了天,諂媚者不惜火上澆油,惡意誹謗,道莊妃所懷的並非龍子。”
“那她果真……?”我遲疑問。
音沐搖了搖頭:“娘娘所懷確實是龍胎,縱然她對皇上無意,但自入宮後卻也恪守本分。皇上大怒,急欲知道那男人是誰,然而莊妃卻絕口不提,一心維護心中所想。皇上那時少年天子,不免心高氣傲,一發雷霆即便莊妃有孕在身也將她囚於宮中,從此不再過問。但是皇上對娘娘卻從未斷情。”她頓一頓接著道“有一次他親自探訪,道若是娘娘從今後忘了那男人,他便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還會一如既往地寵愛她。而莊妃隻說了一句‘餞春無語,腸斷春歸路。春去能來,人去能來否?’半送半攆地請了皇上出去。自此以後,皇上便不再來看望了。”
“那麼莊妃為何會早產呢?”
“宮裡頭的人跟紅頂白,不免疏忽了照料,而且莊妃心有鬱結,身體底子本就不好,所以便早產了。”
我將臉頰埋於臂上,薄如蟬翼的袖子柔柔墊在麵頰上,縱然他是天子,在萬人之上,可是對於一個他所愛女子的內心,卻是觸之不及。她的一顰一笑隻為另一個男子,她的或喜或悲也從來不曾為了他。就如我曾經那句“恨君卻是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也非因為他而作。那種寂寥,隻有相思之人知。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那位未曾謀麵的莊妃守著她一生的摯愛,即便懷著龍嗣,心裡的一角也從未屬於過他。而她的這種氣節,我卻是很難做到的,因為我,對他多少還存著愛慕。
音沐見我不說話,接著道:“莊妃逝世之後,皇上的氣性也變了不少,多了許多寬容與忍讓,行事也不似多年前這般淩厲。但畢竟是君王,那份帝王的氣性總還在的。或許小主真有那麼點兒特彆,換作是旁人皇上大概早就拂袖回宮了,也不會居於偏廂等小主消氣。可見……皇上心裡還是十分看重小主的。”
我弄著手上的瑪瑙金鐲子,緩緩抬首道:“你說的我心裡已經明白了,隻是如今,我想一個人靜靜。”
她頜首,輕輕合上門退了出去。
燭火搖曳,勾起了我揮之不去的愧意。或許是從小被父親縱慣了,生就最煩對旁人說抱歉,我心知肚明,現下確實無真憑實據,但那句“彆失了自己在朕心裡的分量”卻讓我無所適從。我的分量,是這半年來對他點點滴滴的情愫,還是他喜歡的根本隻是當初迷惘於宮闈深處的那個幼時的我。
我輕輕倚於門欄,滴漏一聲聲嘀嗒著,已是子時。晚膳時分小旋子曾來報,說他飲了許多酒,而我氣未消儘,隻是充耳不聞。而此時,宮闈早已燈火儘熄,惟有不遠處的偏廂,燭光氤氳。我微微抿了嘴,躊躇著是否該去找他,畢竟,我該體諒他的苦衷。
於是沒有提燈,隻是沿著長廊而走。走到門外,隻聞見一股清醇酒香,嫋嫋飄來。房門並未合上,我也不打算叩門,便悄悄推門而入。
一個粉彩藍釉蘭花紋酒杯被摔得粉碎,帶著酒漬狼藉於地。一壺沒了酒的青釉折花果紋酒壺斜斜倚於一旁的瓜果,傍著一支紅燭,熠熠生輝。我眼波順勢而下,瞧見一襲明黃衣衫糾纏著一抹淺粉的宮裝,逶迤在床邊,形容曖昧。一件繡花鵝黃小衣從床欄掉出,不經意地露於床帳之外。我不思議地連連退了幾步,不禁捂住自己急欲呼出聲的尖叫。
帶著詫異、憤怒與屈辱,我在那裡足足佇立了一盞茶的功夫。忍不住心中的不甘,悄悄掀起了那單薄如絲的帳子,帳中的他們正睡得酣熟,神情安然、如膠似漆。而那個女子,卻有著我既熟悉又陌生的麵孔。我慢慢蹲下身子,拚命回想,直到想得淚流滿麵,心如刀割。我蒙住臉,濕了指間,那女子,隻是宮女,隻是宮女而已!他有這麼多的妻妾,為何還是不滿足!
未卸的妝容浸得我掌心滿是闌乾胭紅脂紋,床上有輕輕的輾轉之聲,他低吟一聲“苡薇……”我靠在床外欄邊側首看他,而他隻是仍舊熟睡,絲毫沒有動靜,我方知道那句“苡薇”,隻是他的囈語而已。
在床邊倚靠許久,直到雙腳已經麻木的毫無知覺。我踉蹌扶著一旁的圓椅而起,為他們合上門,仿若從未來過一樣,形單影隻,孤身回了自己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