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我至柔佳宮門口,便借言朝事先行離開了。
紫硯等匆匆擁著我入殿,待服侍我睡下,方拈了絲絹為我拭去額上細密的汗珠。
婼水譴了人去請宋太醫,趁眾人忙碌奔走之時她擔憂道:“小姐,您這又是何必?”
我輕歎道:“你不懂,若他真是誤解了我,我再辯駁什麼也是徒勞無益。況且君煜為人臣子,我隻怕因著這層關係而影響了他的仕途。”
婼水聞之愈發著急,道:“小姐好不容易得了龍嗣,皇上又給了您協理六宮之權,如今在宮中地位正逢煊赫,將來誕下皇子想必更是如日中天。若是現今皇上誤解而使小姐失勢,豈非不值?”
我暗歎:“若真是如此,也枉費了我與他這些年的情分。”
不多時,宋太醫趕來,拱手作揖道:“微臣來遲了。”
我臥在床榻,隔著一層床幔道:“本宮忽感不適,勞煩宋太醫走一趟了。”
宋子默細心為我把過脈,道:“娘娘隻是思慮驚動,胎兒無甚大礙,隻需微臣抓幾副安胎之藥服用便可。”
我釋然道:“有你這幾句話本宮便安心了。”
隔了半旬,宮裡傳聞皇上咳症還未痊愈,且愈發厲害了起來,我亦不免憂心,於是那日晌午便趁著他方下早朝,帶著冰糖雪梨燉燕窩去了禦書房。
那雪梨清潤生津,冰糖更是益氣潤肺,白日裡我親自以清水洗淨並泡浸了燕窩,仔細用銀鑷子一根根撿去了羽毛雜質,三者合而為湯,補而不燥,潤而不膩。
方站在禦書房門口,耳邊便漏進一兩句裡頭大臣們的話。
“褚塞久攻不下,臣以為可用誘敵戰術,設伏殲敵,方能大敗敵軍。”
“但敵軍兵強力盛,若敵方未中埋伏而突發進攻,那麼易將軍則凶多吉少,我軍甚至傷亡慘重,丟失褚塞。”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易將軍既已身負皇命,想必亦不會臨陣脫逃。”
“恕臣直言,此去易將軍九死一生,若是易將軍中伏而喪,立新帥而威信不高,必定號令不行,軍心潰散,不戰而敗。”
聞到這裡,我的心不禁冷得發顫,如同入了冰窖,三寸寒霜九尺冰凍。前線戰事竟是如此吃緊,若是兵疲意沮,君煜此去更是生死一線!
不知過了多久,言官大臣們終於紛紛從屋內退出,我放緩了腳步,避退不前。
正巧魏公公送了大臣們出來,見了我忙打千兒,恭迎道:“貴嬪娘娘萬福金安。”
我故作鎮定,笑了笑問:“皇上可在裡頭?”
魏公公應了一聲道:“回娘娘,皇上正在裡頭看折子呢,諸位大臣方離殿。”
我道:“勞煩公公通傳一聲,道是本宮進一盅雪梨燕窩給皇上。”
魏公公笑著答應著,轉身進殿傳話了,須臾便將我請入了殿。
彼時他正坐在禦案前,案上摞起一遝明黃奏折,隻見他略舞朱毫,禦筆親圈了一處地方,又題了一行字,方在魚龍碧玉筆架上擱下筆。
我站在禦前不過五六尺之處,他直直地看著我,良久方問:“怎麼這時辰來了?”
我讓隨侍的紫硯呈上雪梨燉燕窩,勉強笑道:“臣妾聽聞皇上秋咳不止,便從太醫那兒討了燉雪梨的妙方,還請皇上用一些吧。”
他語氣冷冷的,隻道:“先擱著吧,朕知道了。”
我應聲答應了,親自將燕窩盅擱在禦案上。
“來了多久了?”他突然淡淡地問,像是隨意一問,又像一道陷阱,語氣裡隻覺泠然。
“方到了不久,見大臣們在內商議朝政,臣妾不敢冒然進殿,便在外頭等了半刻。”
心中雖浮思閒念無數,飛絮遊絲萬千,思緒雜亂如麻,卻不敢露出分毫。
他“唔”了一聲,又道:“國政要事,要識得退避。”
我心裡陡然一震,英明如他,想必隻需幾句話便了然於心了,我終究是瞞不過他。
眼神落下處,隻見案上一對白芙蓉淺浮雕魚龍紋鎮紙,蒼龍傲首,怒目炯炯。然而一旁乍然映入眼簾的卻是一行飽蘸朱砂的濃字“易率先兵,親領誘敵。”
我身子不禁微微一顫,指尖亦是冰冷,仿佛那紙上的濃朱色不是朱砂,而是滴血而書一般,直刺透案上慘白光潔的宣紙,一個可怕的念頭不由從心而生。
他眉宇間凝然,突然問道:“易君煜,你是何時識得的?”
那日的種種,他到底還是看見了,我不由得震了一下,卻不願再避諱,若是他起了疑心,那普天之下必無秘密可以遁形,於是直言不諱道:“我與他,自幼相識。”
他定定地望著我,許久才道:“好,很好,數年前禦書房一見,竟是瞞得如此之好。”
我緩緩跪下身子,拜道:“臣妾無話辯駁,但自入宮後,易將軍與臣妾並無牽扯,如今褚塞戰況危急,而易將軍率兵艱難抗敵,隻求皇上彆因氣惱臣妾而誤了前線戰事。”
“朕一向待你以誠,行之以信,難道竟都是朕的一廂情願?朕今日不過一試,你竟然連說一句辯駁之言都不肯!”
心中隱隱擔憂他會因我而置君煜於死地,本欲稍加掩飾,不想卻關心則亂,欲蓋彌彰,他到底還是察覺出了。
他的眼光久久注目在那行朱批上,神色幽冷,最後盯著我一字一句冷言道:“原來你為這事下跪求朕,你以為自己是何人竟能左右戰事?你又以為朕是何種人!”
他順勢拉起了我的左手,茜紗蟬衣薄袖順勢滑下,露出一道極淡又刺眼的疤痕。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腕,目光所到之處如曉寒霜結,恨不能鑽心剜骨看穿我,他的手愈加用力,似要捏碎那道傷疤一般,痛楚瞬間蔓延至我的四肢百骸。
他憤然道:“果真是如此!”
他怒不可遏,遽然伸手一拂,禦案上的白玉鎮紙、紫檀朱筆、魚龍筆架被一掃而落,連帶著擱在一旁的雪梨燕窩盅亦“啪”的一聲清脆砸落,濺起一地玉碎狼藉。
殿內的宮人被嚇得紛紛跪了一地,隻匐在地上不敢出氣,我含淚仰視著他,隻想把淚水隱忍在眼眶中。
他眼底隱隱閃過一絲鈍痛苦楚,很快便冷漠淡然道:“你彆以為朕就非你不可。”
我心裡哀戚委屈,但隻能垂淚道:“臣妾辜負皇上聖恩。”
最後,他望了我良久,終於漠然道:“往後不許再來上書房,後宮不得乾政。”又對一旁的魏公公道:“送貴嬪回宮。”
跪的久了才發覺膝蓋暗暗生疼,那酸楚直鑽進心坎裡。明堂中萬籟俱寂,除了銅壺滴漏之聲再無其他,遙遙的,甚至能聞見窗外驚鳥撲翅。
他鮮有如此震怒,連魏公公亦被驚得不輕,連忙扶我起身,悄聲道:“娘娘請吧。”
他不再望向我,雷霆震怒後是一片如死的沉寂,萬籟悲倦,人寂無聲。
我默默無聲退出殿內,亦是不肯再回首。
自那事之後,皇上不肯再來柔佳宮,雖然對我宮內的一應供應絲毫不減,所需器物食材供應如常,然而,他終不肯輕易相見,也不願再提君煜之事,這件事如同一個鴻壑梗阻在我與他之間,中間隔著的是百丈深淵。
相反的,惠嬪的瓊露宮和苡姿的靜姝宮逐漸炙手可熱起來,在宮中與賢妃、我呈四足鼎立之勢。然而苡姿即將臨產,賢妃照應皇子繁勞,那惠嬪是多伶俐嬌媚的可人兒,因而所得恩寵頗多,一個月裡皇上竟有十數日前往她宮中,比她初入宮時有勝之而無不及。
平時皇上的打賞繁多而豐厚,瓊露宮上下的宮人在宮內也長起臉來,對其他宮人竟也敢頤指氣使。這樣不過一兩個月的工夫,惠嬪便晉了惠婕妤。
然而,宮中卻無脛而走傳起了一個流言:皇上雖寵愛惠婕妤,但這一兩個月幾乎不曾在瓊露宮留宿,在六宮中人看來,惠婕妤黎氏的晉位總是蹊蹺。
隱隱約約的,我憶起夏日午後在上書房他的那句:“苡薇不喜歡黎氏?”心裡便已然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