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方下了一場稀稀漱漱的春雨,春雨似素素纖手拭去輕塵般,瀝得苑內萬物分外澄明。淑莊苑裡舊栽的幾株梨花如往年一樣,盛開似雪、如雲如團,叫那濕雨浸潤後更顯楚楚,水靈可人。
他已不記得這是第幾年來此處了,每逢春暮夏初他便會獨來小住幾日,隻為看那雲澤湖畔的一樹煙柳。
一對鶯兒本躲在梨花叢中輕啼嬉鬨,他不過靠近了些,那對鶯兒便“倏”地撲翅飛去,顫得一簾寂寂雨珠紛紛落下,像一排琉璃珠玉。
不過一個閃神,他憶起多年前禦書房窗欞簷下的一場秋雨,也是這樣漱漱的落下。室內靜謐如綢,她微紅著臉隻將頭埋得更低,頰上的緋色仿若燃了天際的榴花,惴惴焉的樣子著實讓人怦然心動。
後來,她染了風寒又有手傷,在蘭熙宮養了幾個月的病,宮中如花美眷這樣的多,他心中那抹榴花般的影子便也漸漸淡去了,無聲隱沒在六宮粉黛之中。
直至元宵那夜,瑤池華燈初上,灼灼如晝,一抹熟悉又陌生的倩影婷婷立在萬點星光下,四周如熒氤氳似霧,蒙蒙地籠罩著她,不知怎的,他的心便被輕輕地觸了一下。
夜裡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蘭熙宮去,急得魏公公索索跟在後頭,顫顫畏畏勸道:“皇上,這不合規矩……”
他睨了魏公公一眼,並不說話,卻比說話更讓人心驚膽戰,魏公公曉得他的脾氣,見狀忙把話頭咽了下去。
不過是好奇,又有幾分逗她的意味在裡頭,夜臨幽宮,其他的嬪妃早就鶯聲燕語地繞在他身邊,而她,卻掙紮著逃離。
清晨朦朧的日光斜斜映照在她的秀臉上,朱唇嫣然如桃花殷紅,綠鬢似綢緞般灑落枕邊。他忍不住撥開她額前的碎發,想俯下身來吻她,卻怕自己把持不住,便生生地忍了下來。至少,他希望她是心甘情願的。
再然後,他便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那夜驚天動地大火前的兩日,惠婕妤黎氏忽然來了禦書房,支支吾吾地說有事求見,一番遮蓋掩飾後終於道出看見貴妃與易君煜在夕日軒私會,甚至他還握住了她的手。
當下,他隻是將信將疑,她那日說的“自入宮後,我並無二心”還曆曆在耳,她怎麼可能會再回頭?
那日夜裡,他不是沒有發覺,從她說起苡姿時,他便隱隱察覺到不對。從前與她獨處時,她總愛笑靨盈盈望著他,眼裡儘是清澈。可是那日,那雙清澈的眸子裡仿佛盈著淚意,雖然她仍是笑語晏晏,可那笑意也是虛浮著的,像天際一抹極淡的飛霞,讓風一吹便散儘了,她瞞不了他。
直至火蔓塵燼後,他暗中派了人查探,得知易君煜在宮門下匙前帶著侍從匆匆策馬離開,他終於不得不相信。
奉聖殿中,供奉著夏朝曆代帝王的牌位和畫像,殿內燭火通明,臂粗的紅燭滴蠟銜淚,萬輝交映中他抬眸望見的是一排排銅鎏金的牌位,每塊牌位上都有九條鱗片指爪清晰的龍盤踞四周,正中的刻著的是由金漆描繪的先皇廟號,每一抹金色都如同九龍赤金壓在他肩上一般,有千鈞重。
他在奉聖殿中站了整整一夜,腦海裡如繭絲般千絲萬縷交織在一處,思緒萬千。為何她要離開?為何她會舍下一切,甚至是弘祐?為何她最終還是選擇了易君煜?
若是連夜派兵封城捉拿,想必定能找到,可是無疑將她置於萬死之境地,甚至牽連九族。若是任由她策馬遠去,那麼從此柔佳宮便是她的梓宮,明日就將昭告闔宮貴妃薨逝。
無論如何,他注定是永遠失去了她。
他的手不由得緊緊攥了一夜,關節處血脈噴張,微微發白,甚至指甲亦深深嵌入血肉之中。在天蒙蒙亮之際,他終於鬆開了灼熱至發燙的手,推門出了奉聖殿。
魏公公匍在門外守了一夜,見他熬得通紅的雙眼和慘淡無血色的臉,連連磕了好幾個頭,憂聲道:“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龍體啊!”
他忍下心中巨大的灼痛,靜靜地道:“昭告闔宮,貴妃林氏淑德譽宮,敏慧端良,倐爾薨逝,朕心痛悼,宜加封諡曰‘端敬順和溫洛’貴妃,以示褒崇。”
終究,他還是不忍,如果這是她所追尋的,那麼他願意放手。
不是沒有疑問,太後對於柔佳宮火蔓一事頗為心疑,詳儘徹查,他都一一暗中布局,圓了過去,這大概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惠婕妤黎氏,他給了她闔宮中少有的尊榮,並極力安撫,隻一樣,對那日之事不許她透露半句,否則他不惜讓她失去一切。
數年前的隆冬寒夜,一場急雨如瀑潑下,銀河倒瀉,暮色中的宮闈似浸入瓢潑寒霜,刺骨的寒意直侵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