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足足下了三天,慢慢放晴了。
北方人都知道下雪的時候不算冷,凍死人的是雪融的時候。路更滑了,學校裡整天都有人呲溜一下滑倒在地,但年輕人的世界總是輕鬆歡樂的,摔了交也哈哈大笑,你推我一下,你搡我一回,雪團飛來飛去,嘻嘻哈哈,好不熱鬨。
隔著玻璃窗,周涼瞥了眼樓下的歡聲笑語,思緒微微遊離。
她雖然才是個研一新生,可總感覺很難融入這樣輕鬆愉悅的氛圍——人生中最有活力,最自由的年華。
本科幾年,她就隻有藍心一個朋友,她們一起打飯,一起散步,藍心不在的時候,她就獨來獨往。
因為她很怕不小心看見彆人眼睛裡的故事,導致不可預料的結局,幾乎不近距離接觸人。
桂花嫂子的悲劇,一直刻在她心底。
如果自己當年沒看見她的秘密,她可能還活得好好的,也許有了自己的孩子。
平時,她吃飯也在自己的書桌,從不參與女生們的八卦局。
久而久之,舍友們都不喜歡她,覺得她因為長相出眾,太過於高傲。
特彆是當其中一個舍友心中的crush男神給自己又是寫情書又是送玫瑰後,她更是成了公敵。
雖然她跟那個男生沒說過超過三句話,還都是在課堂上。
她們結成小團體,不跟自己說話,她有時候兼職晚回宿舍,她們就把門反鎖。
她隻能默默回到宿舍樓的公用自習室,在黑暗中坐一整夜。
…真是不快樂的四年宿舍生涯。
鄰班的藍心卻很理解她,她像大姐姐一樣,總是默默陪伴著自己。
很抱歉,沒有能跟藍心在同一個公司工作,買同個小區的房子,一直到白發蒼蒼都是老閨蜜。
收到羽絨服的第二天,她又接到了一個包裹,一隻木質音樂盒,卡片上是藍心秀麗的字跡。
“祝你想要的都擁有,得不到的都釋懷-許藍心”
她很感動,隨即又想到,那麼,羽絨服就不是藍心送她的了。
那是誰?
她思考了幾天,依舊一無所獲。
既然想不到是誰送的,她一直沒有穿,總覺得些微的彆扭。
但比這更令她震驚的事情是,她生日當天一起床,就發現自己有未讀短信。
這年頭除了桃寶店促銷,已經沒什麼人發短信了,所以她並未注意。
睡前,她無聊地打開短信收件箱,眼瞳驟然緊縮。
“雪天快樂。”
那是江栩的號碼。
七年前,她打過去的時候,還是個空號的那個號碼。
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大腦皮層深處傳來陣陣雷聲轟鳴。
她飛快地將手指上移,昨晚下大雪,她控製不住地,給那個號碼發了幾條無聊話:
【叔叔,下雪的時候,我會回來找你。】
【我現在回來了呀,叔叔。】
再看那人回的:
【雪天快樂】
周涼感覺腦袋像一台生鏽的機器,吃力地轉啊轉,費了很久很久才意識到,這四個字,是回答她發過去的傻話。
鼻腔發酸,滾燙的液體在眼中困獸一般尋找出口。
這個人真是個好人。
雖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起,開始用這個號碼的。
但是她發了那些傻傻的話語,大概總也有幾十條,都是說給江栩的,都是自說自話,瑣碎得很,都被他看見了。
她當然不會真的相信江栩還能看到這些短信,隻是把這個號碼當做一個樹洞而已。
可這個人沒有警告她少來騷擾,還暖心地回答了她。
也許他感知到了她的孤單與無助,希望暫時地安慰她片刻。
世上還是有善良的人,願意借給她片刻溫暖。
隻可惜,他回了這條消息,就意味著……
她的樹洞,結束了。
在另一個世界的江栩叔叔,根本沒收到它們,這本來就是她的一場夢。
手指尖在屏幕上撥動,過了很久很久,她發出一條:
“抱歉,我不會再發過來打擾你了。”
***
“今天的課就到這裡,同學們請在下周五之前將課題作業發到郵箱。”
新媒體應用課的曾應權曾教授敲了敲屏幕上的投影課件,托了托滑落到鼻尖上的玳瑁框眼鏡,又重複了一遍:“希望大家重視,這次課題作業將占期末考試的30%分數,如果下周沒有正當理由不交作業,期末考試就算不合格——下課。”
天之驕子們沒精打采地應了聲是,本來年末了,誰沒有一堆活動約會,聖誕節、元旦……卻還要寫作業,真比社畜還苦逼。
周涼走出教室的時候,曾教授出聲:“周涼,你等一下。”
曾教授發際線很高,個子卻瘦小,脖子細長,其貌不揚,有學生戲稱“龜丞相”。
他是周涼的導師,也是學校新媒體實驗室的牽頭人,出版了好幾本專著,性格直率,醉心學術,卻不善言辭。
“你最近好像很少在學校?”近看,能看到教授衣領上的線團,他渾不在乎形象,穿著件起毛球的優衣庫絨外套就出來了。
周涼不住宿舍,是怕又引起像本科那樣的宿舍矛盾,也不想被人議論。
她一入學,就跟曾教授說她有哮喘,容易過敏,沒法跟其他同學一起住。
她找人PS了一張哮喘診斷書,曾教授沒表示什麼意見,還熱心地要幫她找老同學——某知名呼吸科大拿,她趕緊說病情已經穩定,先就不麻煩了。
“嗯,快期末了,我想少花點時間在路上來回。”她將重點放在要好好學習上。
“之前老師就跟你建議,學校有專門給有特殊情況的研究生提供的宿舍,一人一間,房租肯定比你在外頭租房便宜,還能申請減免,相對也比較安全。”
“謝謝老師,我這次的租房合同簽了一年,如果提早退要扣押金的,還是先過完半年再說吧。”她低頭,一副言聽計從但是苦於沒錢的窮學生表情。
“其實這倒不是重點,”曾教授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參加了一些社會活動,你學新聞的,多出去曆練一下也有好處,隻是現在有些風言風語。”
曾老師似乎是不大好意思直說,隻是委婉地提了一下:“老師也知道女孩子在這個社會上容易受到議論,這對你們不公平,但是人畢竟是社會動物,不是活在真空裡的,老師希望你好好保護自己,多加小心。”
“哦。”周涼有點默然。
在曾教授的眼睛裡,她看見另一個曾教授站在院長辦公室裡,神態恭謹。
她們人文學院院長何平是業界大牛,曾獲教育部人文社科優秀成果一等獎,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子項目,據說快升副校長。
因為形象謙謙君子,平時又和藹溫柔,很受女生們的追捧。
學生大多都是外貌黨顏控,曾教授就頗為遜色,時常淪為對照組。
何院長一身筆挺西裝,他身材修長,濃眉薄唇,氣勢迫人,完全沒有平日的溫和:“曾教授,我聽說你有位姓周的碩士研究生經常不上課,把心思都放在兼職和社會活動上,還扯出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丟我們學院的臉,你可有了解?”
曾教授頭頂的地中海被冷白的白熾燈映出反光,他依舊不修邊幅,鼻孔喘氣,據理力爭道:
“人文專業的學生本來就應該多參與社會活動,一天天地關在宿舍裡也不過是書呆子,紙上談兵,豈能有益人民,有益社會?!”
何院長似乎沒想到曾教授這樣護著自家學生,語重心長地摸著領帶結,和氣道:“老曾啊,咱們是好同事,也是好朋友,但是現在我有壓力,你也要體諒一下嘛。咱們學院不是最近經費緊張,正在和幾家大企業談項目合作嘛,能談成的話,你的多媒體實驗室也能擴大一倍,設備也能更新……”
曾教授無奈地伸著脖子:“老何,到底是什麼大企業給你壓力了?”
何院長故意長長歎口氣:“這你就不用多問了,也是為了你好。總之,在我的層麵,聽到風言風語說那位周姓女學生為了個人目的,故意去采訪顧家的小顧總,扭捏作態,纏著人家。那小顧總是什麼人?以後要繼承老爺子基業的人,對他虎視眈眈的名門千金有多少?哪一個又是她得罪得起?彆說她了,連我們……”
曾教授頭頂不住流汗,隻能應了聲:“那我跟她說一下。”
又努力解釋:“這個學生很優秀的,她家庭困難,一直靠自己努力,未來可期。我擔保,她不會做那樣的事。”
何院長鼻子裡哼了一聲:“那最好是。”
“那我走了。”曾教授明顯不想多呆,他這個人什麼都寫在臉上。
“慢著。”何院長想了一下,細長的眼梢閃過一絲冷光,“你這個學生,必須拿到今年的第一等獎學金。”
“什麼?”曾教授皺眉,“一等獎學金名額很少,整個人文學院都才10個名額吧?新聞係也就3個。”
“3個還不夠嗎?你曾教授的學生拿到不是應該的嗎?”何院長低聲道,“拿到這獎學金,就證明她足夠優秀,值得你保她。”
“老何,你這樣就太為難人了!”曾教授一甩袖子,憤而離去。
……
曾教授沒再對她說什麼,隻是再強調:“老師相信你,身正不怕影子歪,大膽去做吧。有什麼需要,老師隨時都在。”
周涼朝他誠懇地笑笑:“謝謝老師。”
“哦。”曾教授抓了抓自己沒幾根的頭頂,有點不好意思。
走出教學樓,她頓感壓力山大。
也不知道誰參了她一本。
那天采訪的時候,徐婷瑩打電話給顧楊舟,剛好被她聽見。
若說徐大小姐有暗線,報告給了她,也不是不可能。
一等獎學金……
作為窮學生一枚,她自然積極打聽過本校獎學金的評選方法:期末考、論文、出勤率和獲得的學術獎項相結合。
二等獎學金已經是優秀標杆,一等就像曾教授所說,全新聞係碩士研究生46人,隻有三個名額。
獎金不菲,一年有8000元。
雖然這個數目很誘人,但她沒法保證自己一定能拿到。
985高校高手雲集,何況有約一半碩士生都是本校學生直升上來的。
他們有相熟的老師,不像自己完全是新來的,在許多專業課程上優勢大許多。
曾教授一定是怕她壓力太大,沒有告訴她院長的決定,而把這重擔自己扛著。
他就這樣的性子,所以頭發都快掉光了。
唉,他真是個好人。
不通人情世故的好人,隻知搞學術,不會說好聽的,本來能當係副主任,結果投票沒過半數。
她不能讓他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