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道:“你將來育有一女,天資聰穎,心性慈憫。奈何命舛福薄,十八歲那年,要曆一遭生關死劫,凶險異常。”
娘親憂心忡忡:“是什麼劫難,如此凶險?”
貴人道:“她將在那年遇上一個天生壞種,二人之間恩怨糾葛,生生死死,剪不斷,理還亂。”
娘親焦急道:“還請仙君不吝,賜一條避禍躲災的明路。”
貴人大發慈悲,給了娘親一樣法寶,道:“這長命鎖你收好,我在上頭施了障眼的仙訣,待你女兒出世,便為其佩在頸間,須臾不離,三年後,仙訣入骨,縱然離了這鎖,也無人能識破她的女兒身……當然,除了我。”
就這麼,她一生下來便戴上了那長命鎖,三年後,鎖卻莫名消失了,隻在胸口留下一枚淺紫色的鎖印,瞧著像胎記。
也正是依靠這法寶,許多年來,鳳麟洲上上下下,都隻當她是個男兒身,就連那阮崇阮從謙之輩,也被蒙在鼓裡。
可見,這位貴人所言非虛,也確鑿是個大有來頭的正經神仙。
隻不過,他當年並未透露身份,娘親也早記不清他的長相,隻記得他一襲白衣,風度翩翩,身後還跟了個一板一眼的親隨,瞧著也不像肉體凡胎。
總之,娘親對“天生壞種”這一說深信不疑,為了讓她躲過十八歲的這一劫,平日裡總將“不要靠近男人”這句話掛在口頭,光說猶嫌不夠,還要用唱的,每日價地給她洗腦:
「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
「不要靠近男人,會變得不幸——」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
「不要靠近男人,會變得不幸——」
「禾役穟穟,麻麥幪幪,瓜瓞唪唪——」
「不要靠近男人,會變得不幸——」
……
年幼的樓小禾並不曉得,究竟是怎樣凶惡萬端的男人,一靠近就會變得不幸。
她隻知道,娘親的歌聲很好聽,輕盈卻有力,能飄飄然地乘著風,飛出去很遠很遠,穿過漫長且孤單的歲月,一直飛到她的夢鄉,與她長長久久地作伴。
*
樓小禾睜開眼,燈火熒熒間,男人容顏俊麗,眉目如畫,身後華麗的床帳瞬間失色。
他就這樣殷殷地守在床邊,握著她的手,神情關切。
——娘親,那貴人預言中的“天生壞種”,終於還是在十八歲這年出現了,但我們都料錯了一樁事:這該死的壞種他,貌似是個斷袖。
方才被她爆頭的人,此刻毫發無傷坐在麵前,笑得柔情似水,用他那把蠱惑人心的好嗓子,輕聲細語:“你做夢了。”
耳中嗡鳴聲不絕,樓小禾躺在柔軟的被窩裡,感到一股空虛又浩蕩的平靜,她自然而然地接過對方話頭:“是麼,我是不是說夢話了。”
“嗯,一直在喊娘親。”彭侯拇指輕撫著她的手背,動作溫存,“想娘親了?”
那空虛又浩蕩的平靜,頃刻間被粉碎,不為彆的,隻為這一聲“娘親”。
樓小禾知道,她可以掉眼淚,但決不能在這個人麵前。
她抬手掩住雙眼,彆過臉去,淚水沿鬢邊滑落,悄然沒入枕巾。
是啊,她想娘親了,不可以嗎,她至少還有一個娘親可以想,麵前這個魔頭,眼裡心裡都荒無人煙,真是可憐。
她忽然感到一陣寬慰,心裡的委屈莫名被這個想法撫平了:沒錯,再殘暴再強大又如何,她偏要可憐他,狠狠地可憐他。
“轉過來,看著我。”他說。
樓小禾牙關咬緊,說不清是怒是恨,用力擦乾眼角的淚,轉過頭,睜大眼睛瞪他。
對視的瞬間,彭侯幾不可察地一滯,眸光極細微地顫動,他深深望進樓小禾的眼睛裡,抬手撫過她眼角的淚痕,動作卻算不上從容,仿佛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你說心悅我,可為何殺不了我……好孩子是不可以撒謊的。”
“好孩子”幾個字聽得她心頭火起,“啪”地打掉彭侯的手,緊緊抿著唇不說話。
彭侯卻不以為意,重新握住她,放到胸口處,“小禾。”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喚她。
也是除了娘親外,第一次有人用這個名字喚她。
樓小禾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壞掉了,彭侯的語氣聽起來太脆弱,仿佛下一瞬就要碎掉了,“小禾。”
他就這樣一聲聲地喚,樓小禾忍無可忍:“乾嘛!”
這時,彭侯胸口處忽然傳來一陣響,又是那月琴般的,某種小蟲子的叫聲,很好聽。
她的手一直被按在彭侯胸口,對方的溫度從手心裡絲絲縷縷地傳來,小紅似乎正在逐漸蘇醒。
“這次雖然失敗了,但我相信,你可以的。”
樓小禾一頭霧水:“我可以……什麼?”
“親手殺了我。”
她不可置信地看過去,彭侯此刻有如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神情瘋狂而興奮。
“瘋子。”樓小禾眉頭緊皺,脫口罵道。
彭侯不怒反笑:“不錯,我是瘋子。沒有人會愛上一個瘋子,對嗎?”
“當然。”樓小禾怒視他,但下一刻,心口冷不丁一陣麻痛,喉頭驀地滾出來幾個僵硬古怪的音節:“……不是。”
“……”
此刻,樓小禾對小紅以及芙蕖夫人的恨意,已然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