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常揉了揉太陽穴,耐心幾乎告罄:“你,就你來好了。”
他抬手朝一個方向一指,仿佛全然忘了方才自己言之鑿鑿那句“我不乾涉”。
“不可慫恿指使他人入甕”——也是夜台那又臭又長的規矩之一,可他到這裡耐心已用儘,顧不得了。
關裕忽然僵住了,視線閃躲著垂下頭去。
被指了的彭侯卻不以為意,很快應下來:“好。”
樓小禾睜大眼睛望著他,滿臉不可置信。
彭侯彎起眼睛同她對視:“關裕是一壺天的人,此事因他而起,我理當負責,你不必擔心。”
樓小禾眨眨眼,“誰、誰擔心了?”
這人怎麼突然自作多情起來。
他嗓音含笑:“哦?你方才不是擔心你姑奶奶,擔心得臉都哭花了?”
“……”
哦,原是在說豆豆。
等等……周圍好像有點奇怪。
——太安靜了。
無風自動的招魂幡本來一直獵獵作響,這時不知為何乍然靜了下來,室內陷入一種突兀的寧靜。
白無常僵立一旁,內心排山倒海:他剛剛聽到了什麼?一壺天?這裡是一壺天??
那他剛剛拿手指著的……
他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咳咳,定好了是吧。”
“……”
該死的,破音了。
彭侯和柳含煙雙雙邁出一步,示意可以開始了。
白無常暗自穩住心神,念動真言,靈帛再度招展,銀光大盛。
片刻後,幡旗裡飛出兩道彩帛,懸停於二人頭頂。
白無常定睛一看,陷入沉吟。
他攤開右手,柳含煙頭頂那道彩帛翩然落於掌心:魂旗黑底,彩筆描畫著一隻張牙舞爪的天狗,爪子底下摁著一個垂髫小兒,不遠處還有幾個小小的身影倉皇奔逃。
“黑旗,天狗食小兒……”白無常眼神複雜,“你也不必多餘進去一趟,索性把司刀符畫了,結果也是一樣的。”
柳含煙蹙眉,“此話怎講?”
“你請出來的這個,是黑煞,入甕後會直接將陰魅吞食,和司刀符可謂異曲同工。”
關裕神色焦灼:“那怎麼辦?重新請一張?”
“一人隻能請一遍。”白無常滿臉不高興:當吃大餅呢,烙完一張再一張。
他放下手裡的黑旗,攬過彭侯那麵來看,神色並未見舒展:這是麵灰地彩旗,一男子左手張弓,右手執彈,仰首對準高飛的天狗,蓄勢待發。
“張仙射天狗,煞是好煞,可惜是灰的,吉凶不定。”白無常搖頭道。
關裕眼底的光漸漸暗下去:“灰的是什麼意思?怎麼又不行了?”
“天狗吞食小兒,張仙專打天狗,護佑孩童,可惜……灰煞性質動蕩,入甕後可以是天狗,也可以是張仙,沒有定數。”他看一眼彭侯,視線又很快移開,“也就是說,他若進去,你家栓兒要麼被吃掉,要麼被接出來,對半開。”
白無常此刻其實非常不耐煩,但礙於麵前杵著位不好惹的活閻王,發作不得,人在屋簷下,隻好低頭,耐著性子有問必答,答必詳儘。
“這樣吧,你們兩位也請一遍煞,看看情況。此魅是個孩子,若能請來七星夫人、月光菩薩、準胝觀音這些神煞,把握就大。”
他說的是樓小禾和順子。
這回關裕沒聲了。
片刻後,白無常對著兩麵魂旗半晌無語:
——很好,一屋子狼滅。
兩麵都是灰旗,其中一張灰天狗,惡煞,勉強比柳含煙那麵好點,但一樣不能用。
另外一麵……白無常摩挲著下巴,神色晦暗不明。
——這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了不得。
旗上繪著一婦人,眉眼慈愛,懷抱嬰兒,左右兩側各環繞著四個孩童,正在嬉戲歡鬨。婦人麵前是一張圓桌,桌上沒有旁的雜物,隻中央擺著個缽盂,被婦人空著的那隻手揭開一角,裡頭依稀可見是顆被半剝開的石榴。
“鬼子母揭缽……”白無常看向樓小禾,“此煞一言難儘。”
他清了清嗓子:“鬼子母,又稱愛子母,或者歡喜母、暴惡母,是個專司庇護孩童的護法神,美名有之,惡名更甚。在成神前,鬼子母有一個家喻戶曉的稱呼:母夜叉。她凶殘成性,大肆盜食人間幼童,佛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缽盂將其最小的兒子罩住,讓她體會喪子之痛。鬼子母幡然悔悟,決心改惡,終於揭缽,小兒子回到了她的懷抱,缽盂中是佛陀送給她的石榴,味道酸甜,與人肉相仿。此後,鬼子母成了以慈母之心,照拂天下孩童的護法神。”
樓小禾惴惴地:“既如此,那便算是個好煞吧?”
“此煞霸道至極,黑便極黑,白便極白,罕見灰旗……隻能說——”他聲音一沉,道,“動蕩無端,聽天由命。”
片刻後,白無常歎息般,道:
——“要不……算了吧。”
他累遼。
一屋子狼滅,擱這爭著搶著當冤大頭……鬼見了都要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