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亡故時,若執念太深太重,會凝成陰魅,流連塵世。
但要不了多久,總會被無孔不入的陰差發現,然後被帶往夜台,去見笑眯眯的孟婆阿奶,喝她一碗熱茶,了去周身牽掛,乾乾淨淨踏上輪回路。
關小栓那年八歲,被雪人、紙鳶還有大烙餅絆住了腳,團成小小一隻魅,每日徘徊於老爹身邊,賭氣瞪眼鼓嘴巴。
第二年春,柳含煙偶然路過柳宅,撞見正從馬車中下來的關裕,步子倏然凝住了,便再也邁不動。
關裕手裡捧著隻色彩亮麗的蝴蝶紙鳶,紙鳶上盤腿坐著一團透白的陰魅,對著花蝴蝶愛不釋手。
捧著紙鳶的那隻手微微發著顫,手的主人形容枯槁,身上的衣袍空落落,風一吹,顯出一身瘦骨。
柳含煙把父子帶回了一壺天,教習關裕通冥之術,終於有一天,他握住了關小栓的手,握住便再不鬆開,在這裡,沒人能找得到他們,一人一魅,隔絕塵囂,形影相依。
可陰魅於塵世逗留太久,沾染了數不清的癡妄欲念,魅氣一濁,便要作祟發狂,吞人生魂,一個不慎便墮為惡鬼。
這冥鴉甕便是關小栓的執妄所化,要破甕引渡,唯有解開他臨終前耿耿於懷的心結。
樓小禾說,他們是關裕派來陪關小栓玩的,其實並非信口胡謅。
他們確鑿是來帶孩子玩的,依他順他,將他了無掛礙地送走。
彭侯應下那句“對”時,孩子蒼白的小臉登時有了一抹血色,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與彭侯搭話,但犯怯,又默默縮了回去。
樓小禾看在眼裡,略一遲疑,起身走到彭侯跟前,將空碗擱在桌上,背對著孩子,壓低聲音對他道:“你要不過去,陪小栓聊聊天?”
彭侯一看就不是那種會哄孩子的,虧得一雙巧手,把關小栓迷得七葷八素,可若要他陪聊,樓小禾其實心裡打鼓,一來他不一定有這個耐心,二來他那張嘴……瘋言瘋語時不時就往外蹦,沒個準譜。
思及此,她剛想說“算了當我沒說”,就見彭侯頷首起身,迤迤然在床邊坐下,儼然一副正經哄小孩的派頭。
樓小禾頓感欣慰:把小孩哄好了,才能儘快破甕,這個道理不用她說,想來彭侯也深悉……可見他再怎麼瘋,正事上終歸還是拎得清的。
她兀自欣慰,掃到桌麵上那碗慘遭嫌棄的熱湯,不想浪費,端起來一邊喝,一邊滿臉慈祥地看著一大一小對坐床頭的溫馨畫麵。
然後就聽見彭侯用他那把好嗓子開口道:“怎麼不見你娘?”
和方才樓小禾那句“怎麼不見你爹”如出一轍。
“………………”
樓小禾一口湯嗆進嗓子眼,劇烈咳嗽起來。
果然,心存僥幸是要遭報應的。
樓小禾幾步搶上前,一把捂住彭侯的嘴,乾笑著衝發懵的關小栓道:“好晚了,你快些睡,明早我們來喊你出門,乖啊。”
說完腳底抹油,拽著彭侯溜了。
*
“你怎麼能當著孩子的麵問他阿娘?”
樓小禾方才被嗆的那一下還沒緩過來,一邊說一邊咳了兩聲。
彭侯抬手給她拍背,“嗆著了?怎麼這麼不小心。”
她一個白眼翻到後腳跟:這人心裡真就半點數都沒有啊。
他們這時正站在廊下,對麵而立,彭侯落腳的地方矮了兩級石階,壓迫感比平時稍淡了些許,加之樓小禾被小孩方才那發懵的神情攪得心裡難受,她說話時也就不像平時那樣反複掂量,幾乎脫口道:“關裕分明說了,小栓繈褓間便失了恃,縱然你一時忘了,那一個病重的孩子,娘親居然早晚不見蹤影,這麼明顯的反常你看不到?”
冥鴉甕裡的夜很黑,圓月當空,卻暗蒙蒙的,像個假月亮。
彭侯背著月色,神情隱在陰影裡,看不分明,樓小禾隻能聽見他淡淡的反問:“反常嗎?”
樓小禾一滯。
“一個病秧子,掏空家底的討債鬼,說不定他的阿娘正盼著他死,大家都得解脫。”
彭侯的語氣輕描淡寫,似乎正在同她耐心又理性地,講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
翻江倒海的情緒溢滿胸腔,她想自己是該生氣的,這個人憑什麼拿這種臆想的惡意擅自揣測彆人,他冷心冷肺,便當旁人都同他一樣全無心肝麼?
可她心頭的火卻半點也發不出來。
白天裡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再度將她攫住了:這個男人站得挺拔,高高大大,渾身散發著不可親近的冷意,口中說出的話,字字句句冷若霜劍……無論哪一點,都和可憐沾不上邊。
但她的心臟像被隻手不輕不重擰了一把,又酸又澀,還有微弱到幾乎不可察覺的絲絲痛意……
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方才關小栓懵懂茫然的神情落在眼底時,是一樣的心情。
樓小禾顧不上追究這不可理喻的心情從何而來,就像方才毫不猶豫捂住了彭侯的嘴一樣,這一刻,她握住了對麵人的手:
“你說的……也不是不可能。”她的語聲平靜如水,“但也有可能小栓的娘親隻是不在了,沒辦法陪伴他,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