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與其這般活受罪,倒不如在家底敗光前,早死早超生……”
兩個家丁路過樹蔭下交頭議論時,關小栓正蹲在樹乾後看螞蟻搬家,樓小禾和彭侯立在不遠處,將這一幕看進眼底。
家丁的腳步聲消失在廊下。
關小栓有所感應,一抬頭,瞧見他們,歡天喜地笑起來,仿佛方才看螞蟻搬家看得入了神,什麼也沒聽見。
樓小禾揚起嘴角,快步迎上去,將揣在懷裡的油餅遞給他,“剛烙的,聞聞,香不香。”
關小栓一張小臉煞白無血色,嘴唇略微乾裂,接過餅來,用力吸一口氣:“好香!”
他抬頭看樓小禾額間冒出的豆大汗珠,“這麼熱的天,你還怕餅涼了不成,犯得著捂在懷裡,把自己捂得滿頭汗?”
關小栓有如個小老頭,板著小臉對樓小禾一頓念叨。
她擦一把腦門上的汗,搖頭道:“這你就不知道了,蔥油餅最好圍著餅鐺即烙即吃,若要帶著走,便須捂嚴實了,香才不會被風拐跑。”
說著,她按住關小栓蹲下身來,做賊般伸長脖子東張西望,“偷偷吃,彆讓你爹發現了。”
自從入甕,樓小禾還沒見過關裕,說起來她其實暗暗感到慶幸,畢竟……她和這人不對盤。
樓小禾回身對彭侯招招手,對方不緊不慢地走入樹蔭下。
見他杵得比頭頂的樹還要筆直,樓小禾伸手拽了拽他的衣擺。
彭侯看她一眼,俯下身來,她微微側著身子,擋住關小栓的視線,朝他伸手,“勞駕,來點水。”
彭侯有求必應,憑空變出來一壺水。
“……”樓小禾僵住。
……唔,他給整了一隻提梁紫砂壺。
這壺它造型古雅,色澤明秀,葫蘆形狀,壺蓋是瓜蒂柄的樣式,好看是好看,精致也挺精致……
樓小禾看著彭侯,彭侯微微一笑:“水溫適宜。”
樓小禾眨眨眼,嘴角抽搐,道:“……多謝。”
她接過壺來,轉身招呼關小栓,小孩很乖,剛打開的烙餅還沒來得及吃,看一眼壺,看一眼樓小禾。
“來,喝水,你看你嘴,乾得都起皮了。”樓小禾說著,把一隻壺就這樣往關小栓嘴上湊。
關小栓一口咬住壺嘴,就著樓小禾提溜水壺的動作,咕嘟咕嘟喝起來。
天氣燥熱,樓小禾喉中也乾渴,等關小栓喝完,就著壺嘴剛想自己喝兩口,感覺到一旁的視線,頓住,試探著朝彭侯的方向舉了舉紫砂壺:你……也要來點?
彭侯好像沒什麼潔癖,之前被自己的眼淚鼻涕糊了一身,也不見他有什麼反應。
出乎樓小禾意料,他竟遞過來一隻鬥笠茶盞。
原以為是要給他倒一杯,接過來才發現,茶盞中有水。
樓小禾便將壺放了,喝完一杯,朝彭侯討好地笑了笑。
彭侯俯身,食指在盞壁一側輕敲了下,登時給樓小禾續了杯茶。
她喝完,放了茶盞,從懷裡摸出自己那張餅,朝彭侯問道:“你愛吃脆一些的,還是蔥花多一些的?”
蔥油餅外緣一圈比較脆,但蔥花少,中央軟一些,但蔥花重,香氣足。
彭侯望她,略一頓,道:“你吃就好。”
樓小禾:“……”
……所以這廝方才在餅攤前,到底在氣什麼?
她眨眨眼,“那你這樣看著我們吃,怪不好意思的……”
關小栓已然吃開了,蹲在地上捧著餅,邊嚼邊道:“大壯叔可以幫忙望風呀。”
樓小禾:“……”
……你倒是使喚得很順手。
*
彭侯果然閒閒地倚在樹乾上替他們望起風來,他個子高,視野好,樓小禾和關小栓蹲在地上,分外有安全感。
“這麼大個院子,怎麼連聲蟬鳴也聽不見。”樓小禾一邊吃,一邊和小栓嘮起了嗑。
小栓睜大眼睛看她,小臉寫滿了疑惑:“我爹怕吵著我歇晌,讓人把蟬都打淨了。”
樓小禾恍然,一邊嚼著餅,一邊點點頭:表皮酥脆,咬下去,裡頭的麵皮軟乎乎的,裹著香甜的蔥花一起卷入舌尖,她吃得津津有味,是以並不曾留意小栓神色間的古怪。
這時,她聽得小栓續道:“數你和大壯叔打得最賣力。”
樓小禾:“……”
身後某人悶笑了一聲,笑聲壓在喉嚨深處,聽得樓小禾心下癢癢的。
她連忙尷尬地岔開話去,“我們頭頂這棵,是什麼樹,怪好看的。”
她這話卻非敷衍,方才和彭侯往這邊走時,她便率先被這株樹吸引了目光,隨後才看到了蹲在綠蔭下的關小栓。
樹乾筆直,枝葉四散延伸,勻停修長,樹冠朗闊圓潤,渾然天成,樹身很高大,卻不顯魁梧,有種秀美的俊拔感。
她輕聳鼻尖,“味道也好聞。”
芬芬烈烈的木頭清香,沁人肺腑,聞著很熟悉。
“是香樟,春天開花時候還要香,大黃最愛在這裡打滾了。”
說著,樓小禾一頓,關小栓卻沒什麼反應,自然而然地抬手,拿油乎乎的手指往樹冠某處一指,“你看那裡,看見沒,那是個鳥窩,前些天我還瞧見窩裡伸出來黃黃的小嘴,小鳥啾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的。”
樓小禾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仰頭,揚聲道:“啊,看見了。”
那是隻用草絲和枯樹枝編的鳥窩,很大,比彭侯的拳頭還要大。
她沒有見過香樟,隻在書中讀到過,“千尋豫樟乾,九萬大鵬歇。”
印象裡,是種很氣派的樹,親眼見著了,果真氣派,比她想象裡又要俊秀清潤些……
樓小禾瞥一眼斜後方的身影,覺得這樹的氣質倒與他頗相符,隻一點不大像,香樟周正沉穩,而他……陰晴不定,渾身瘋病。
濃茂的樹冠裡傳來陣陣鳥鳴,靈巧的身影在枝葉間時隱時現,樓小禾細細瞧了一陣,發現是喜鵲,她看過一本《聚窟洲觀鳥圖鑒》,上頭畫著的喜鵲就是這模樣,頭頸後背烏黑,肚子雪白,翅膀發藍,長長的尾巴。
小孩三兩口就吞掉了一張餅,樓小禾將自己的撕下一半給他,“有你大壯叔望著風呢,不著急,慢慢吃。”
關小栓也不客氣,接過餅啃得津津有味,腮幫子一鼓一鼓,嘴上沾滿了亮晶晶的油花。
“彭侯。”樓小禾忽然小聲喚了身後人一句,關小栓埋頭吃餅,不曾察覺。
她莫名生出一股衝動來,那句“要不你把那烙餅的攤子給挪進關宅來讓小栓一氣吃個夠”到了嘴邊又吞回去。
彭侯聞聲側眸,這時正靜靜看樓小禾,她動了動嘴,道:“你……帶帕子了嗎?”
其實樓小禾沒這麼講究,平時都直接用袖子揩,這會兒就是臨場硬憋了一句話。
彭侯聞言,當即朝她遞過來一張淨帕。
他的手臂修長,宛如香樟疏疏朗朗延伸開去的枝椏,帕子在他瘦直的手指間,隨著午後的風,微微搖曳,鼻間縈繞著的氣息無比熟悉,一時之間,恍然如在夢中。
樓小禾仰頭,望進彭侯低垂的眸子裡,刹那間,另一雙眼睛與之重疊。
這是她此生僅在夢裡見過,且以為再無可能重逢的景致:
——孟夏草木長。
樓小禾聽見,喜鵲喳喳叫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