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後,日光豔豔地晃著樓小禾的眼,也亂了她的心神。
恍惚間,夢中那道高照的月光,竟再次落在了她身上。
冥鴉甕好比陰魅的一場幻夢,她置身其中,又猝不及防地,踏進了另一場夢境,短暫,卻強烈。
強烈到她怔然望向眼前交疊錯亂的身影,長久沒有回神。
“又發呆。”
蘊著笑意的嗓音隨風飄入耳蝸,樓小禾迷蒙的眸光漸漸凝定。
眼前是一隻手,指關節處覆著層粗糙的厚繭,但因指骨格外長,乍一看並不顯突兀,手指的形狀修長筆直,線條很流暢。
微曲的無名指和小指間勾著一方輕薄的絲帕,好像隨時要隨風飄走,但又乖乖地貼伏在男人指間,像高枝上長出的新葉,柔軟,有韌性。
樓小禾輕眨了一下眼,抬手接過帕子,目光卻始終停留在那隻手上。
男人的手並未立即收回,懸在半空中,像在等什麼,微微蜷起的手指,又似乎漫不經心地正攏著什麼。
抽了帕子,這隻手在眼前一目了然:過於修長的指骨很容易顯得兀然,但他的並不,因他恰好生了張寬大展然的手掌,與指節十分相襯。
樓小禾見過這雙手握成拳時的樣子,長指大掌,繃著勁一攥,像座山,又像隻巨獸,能輕易碾碎堅硬的骨頭,也無懼鋒利的劍刃。
此刻,這隻手漫然垂落,安靜地敞著手心,像在等候著什麼,以無限的耐心。
樓小禾手指微動,回過神來時,已經握上了那隻空蕩蕩的手。絲帕隨風飛走,無人在意。
彭侯頓了一瞬,旋即回握住她,微微探身,目光將蹲作一團的她輕輕籠罩,“一手油,有帕子不用,非要往我這蹭?”
明明是嗔怪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儼然不經意的調笑。
兜頭飛過來的帕子將關小栓的視線遮擋,他將帕子扯下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大壯叔倚著香樟的樹乾,朝蹲在地上的翠花嬸伸出手,翠花嬸乖巧地把手搭了上去……
然後他家翠花嬸像被燙到了一樣,猛地甩開他大壯叔,轉過紅成猴子屁股的臉,惡狠狠地將手裡最後一小塊烙餅吞進嘴裡。
“翠花嬸……”關小栓喊了一聲。
“乾嘛?”樓小禾猛然抬頭,一眼瞪過來,語氣很衝。
關小栓卻並不怕她,一邊拿帕子擦嘴,一邊說:“我家大黃就這樣。”
樓小禾沒反應過來,“……哪樣?”
“人一伸手,它就乖乖把爪子搭上去。”關小栓咂咂嘴,說:“就你剛才那樣。”
“……”
身後人又在悶聲笑,低低的笑聲像根羽毛,在樓小禾心頭不輕不重地撓。
她氣悶至極:謝必安請來的煞,攜著她的一抹魂識,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了著冥鴉甕裡,小紅倒是好本事,竟能陰魂不散地跟進這裡來,攪得她心煩意亂。
樓小禾正心不在焉,隨口道:“是麼,它一見著我就夾尾巴躲起來,要麼就對著過路人狂吠,卻不知竟還有這麼機靈乖巧的一麵。”
說完她就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
關宅上下都瞞著小栓,說大黃在春天裡走丟了,這一丟,直到院子裡的夏蟬被打儘了,也再沒能找回來。
她不該提大黃的,平白叫孩子傷心。
但關小栓似乎渾不在意,從方才開始,他便時不時地把大黃掛在嘴邊,瞧著沒半絲不自然。
此刻也一樣,聽了樓小禾的話,非但不見傷心神色,反倒笑起來:“這個確實奇怪,大黃從前很親你的,我攔都攔不住,搭手的本事還是你教會的它,不曉得為什麼,突然就對你又怕又躲。”
樓小禾略微錯愕地望著關小栓,見他唇邊沾著碎餅屑,抬手要替他擦,他卻陡地縮了一下。
“……”
二人大眼瞪大眼。
樓小禾收回手,笑道:“還說大黃呢,你不也一樣?”
見他坦坦蕩蕩的,樓小禾便也不刻意避諱了,隻是“大黃”兩個字出口時,她的心裡還是湧上一陣難過。
那天在後院,關小栓要學堆雪人,問他想堆什麼,他低頭看一眼腳邊被小狗踩出來的梅花印子,說:“我想堆個大黃。”
然後他、彭侯還有樓小禾,三人堆了三隻大黃,樓小禾堆的那隻被關小栓無情嘲笑:“哈哈哈哈像隻瘸了腿的老鼠!”
……
一轉眼,冬去春逝,聚在一起的還是他們三人,卻一隻大黃也不見了。
關小栓愣了片刻,嘀咕道:“我才不怕你,剛剛就是——”
“就是什麼?”樓小禾故意逗他。
關小栓憋了半天,忽然垂下腦袋,輕輕說了一句:“我好像有點想大黃了。”
樓小禾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