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裕依舊站在門外,身形枯瘦,寒風一吹,似乎就要原地垮掉。
門開時,那佝僂的身形卻又瞬間挺得板直,黯淡的雙眸也頃刻間有了光彩。
樓小禾衝彭侯使了個眼色,他微微一笑,下一瞬,人影一閃,眾人呼吸跟著一凝——
“帶路。”凳子上坐著的人眨眼間就到了關裕跟前,高深莫測地吐出兩個字。
關裕的眼睛登時又是一亮,賽過身後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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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侯嘴上說著帶路,剛走沒兩步,就伸手牽過樓小禾,低聲問了句:“好了?”
樓小禾回握他,點了點頭,下一秒,人就踏空了。
一聲驚呼,剛準備下床的關小栓身子劇烈抖了抖,整個跌回到床鋪裡。
而床前,赫然閃現三條人:一臉無語的樓小禾、神情淡然的彭侯、還有一屁股跌倒在地,靈魂出竅的關裕。
樓小禾默默瞪了一眼旁邊的男人:讓他故弄玄虛賣弄神通,可沒讓他像這樣嚇唬孩子……人關小栓還生著大病,吃這一嚇好懸不給人送走了?
彭侯接收到她的腹誹,像是嘗到了什麼甜頭般,神情說不出的愉悅。
“……”死變態。
關裕回過神來,連忙從地上爬起,上前安撫小栓,“不要怕,這位大壯叔叔是仙人臨凡,來救你的。”
樓小禾看到那雙因為驚嚇而空白了一瞬的大眼睛裡,在聽見“仙人臨凡”四個字時,閃過一道暗影。
眼底最深處,還藏著一抹被背叛的受傷。
小孩明明那麼喜歡他大壯叔,這會兒看向彭侯的眼神,卻充滿戒備和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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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的事……”
彭侯打斷他,沉聲道:“不必多言。”
關裕一凜,瞬間噤了聲。
本打算下床的關小栓憑他爹怎麼嗬斥,此刻癱在床頭一動不動,翻了個白眼,“什麼仙人臨凡……來來回回,左右不過討債鬼現世報這一套,煩不煩?”
他嗓子啞得很厲害,加之氣虛,咬字含糊不清,但語氣卻很重,似乎對於床頭坐著的這一排人感到十分不耐且氣惱。
“栓兒,不可無禮!”關裕厲聲喝道。
關小栓拉著被子一蒙頭,模模糊糊的聲音從棉被裡傳來,“栓兒栓兒,什麼破名字……”
關裕賠著笑臉:“管教無方,二位見笑了。”
彭侯端出一副仙人派頭,默然不語。
樓小禾也不理會關裕,手裡拿著方才要來的生辰八字,裝模作樣沉吟一陣。
關裕小心翼翼道:“仙子有話,不妨直說。”
樓小禾終於正眼看他,沉著臉道:“討債鬼現世報此等鬼話,是何人所言?簡直荒唐!”
她一甩袖子,口中念念有詞:“春秋寅子貴,冬夏卯未辰,金木馬卯合,水火雞犬多,土命逢辰巳,童子定不錯。”她長長一頓,在關裕灼灼的目光中,續道,“小公子這八字,顯然是童子命,雖則時運不濟,卻是大大的吉命。”
床上的棉被顫了顫,默默拉下來一條縫。
“哦?怎麼說,還請仙子明示。”關裕那始終愁眉緊鎖的臉上難得現出了一絲笑意。
“所謂童子命,便是天上的仙童,因一些小過錯被貶下凡界,或者貪玩調皮,私自入凡。此種命格之人,正如小公子一般,天生麗質,人見人愛,但往往要在幼年夭折,卻非什麼果報夙孽,不過是天上的神仙在召他們回去罷了。”
床上的棉被掀開來,露出一顆烏黑的小腦袋。
關裕怔然良久,開口道:“都說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仙子能否,朝上頭討個寬限?關某願一生茹素,虔心禮神。”
樓小禾煞有介事地同彭侯對視一眼,搖頭道:“閻王要你三更死,豈能留人到五更?神仙辦事,從不講情麵。更何況,天庭已給你們降了福澤,切不可貪心生癡執,辜負了天公美意。”
“不知仙子此話怎講?”
“我方才掐指一算,小公子一歲那年本就該重回天宮,但因你與夫人平生積善,功德無量,神明有知,特續了你二人多年的父子緣分,你夫人也早已入了輪回,生在了好人家,雖非大富大貴,但也是餘慶之家,吃穿不愁,天倫敘樂。”她將手中的生辰帖遞向關裕,“關老爺,你要討的寬限,上天早已給過了。”
室內安靜下來,簷上有飛鳥掠過,振翅之聲後,緊跟著幾聲長長的鴉鳴,穿破寒冬凜冽的空氣,於長空回響盤旋。
關裕低垂著頭,無聲之間,淚流滿麵。
縮在棉被裡的關小栓此時終於窸窸窣窣爬下床來,就和尋常人家,那些窩在長輩懷裡撒嬌賣乖的小孩一樣,默默地伏在了父親膝頭。
樓小禾彆過臉,深深呼吸了一下。
倏然,一隻手探過來,溫熱粗糲的指腹輕輕摩過她眼角。
不知什麼時候滑落的淚水,被溫柔地抹去,熟悉的體溫將她的臉頰包裹,徹底隔絕了凜冬的嚴寒。
春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