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說,是上輩子阿爹對我做了什麼壞事,我才成了他兒子,不停生病來折磨他…可我一點也不想折磨他…雖然阿爹有時候很煩人…但他絕不會對我做壞事,上輩子也不會。”
成年人的邏輯與孩子不一樣,他們狂妄,又出奇地脆弱,貪婪地占有,固執地挽留,沒有勇氣直麵分離和失去,便找借口,尋由頭,對自己又騙又哄。
比如,夭折的寧馨兒,非要扣上頂討債鬼的帽子,才肯讓自己放手。
孩子不一樣,他們心思簡單,不懂彎彎繞繞,隻曉得死心眼地較真:他們執拗地要一個公道,大人看來或許無聊的清白,他們耿耿於懷。
關小栓流連不去,心心念念的,並非雪人、紙鳶、大烙餅……
他隻是要還自己一個公道,要還他阿爹一個清白……哪怕是上輩子的。
上輩子,他阿爹並沒有對他做過壞事。這輩子,他也不是來向阿爹討債的。
這便是關小栓的執念,關裕卻從來不知曉。
……
風聲獵獵,一隻蝴蝶紙鳶遙遙地飛在天邊,仿佛乘著雲,飄得穩穩當當。
裹成團子的小孩騎在高瘦的父親肩頭,手裡握著風箏線,時不時地拽動,脖子往後彎著,微張的嘴裡呼出一團團白霧。
“聽見了嗎,鴉鳴聲?”樓小禾仰首望著天邊的紙鳶,微笑道:“謝使者說,鴉鳴即信號……甕馬上就要破了。”
“嗯。”彭侯低低應了一聲。
她偏頭正要說什麼,餘光瞥到關小栓恰好往這邊望過來,於是手攏在唇邊,大聲喚他:“關琰!”
雖然看不清,但她知道,小孩此刻一定瞪圓了眼睛,表情呆呆的。
這是生辰帖上的名字,關小栓這個名字,許是聽了術士所謂賤名好養活,後來才改的,孩子頗為嫌棄。
琰字很好,玉石色澤如明焰,絢爛多彩。
……
臨近晌午,天色有如潑了半瓶濃墨,晦暗昏沉。
狂風卷著雪片,在天地間一刻不停地呼嘯。
嗚嗚咽咽的哭聲被撕碎在風裡,像小獸的哀鳴。
院牆腳下,曾經立著三隻冰雪小狗的地方,蹲著個小小的身影,抱著膝蓋嘶聲哭泣。
“大黃……大黃……”
樓小禾怔然立在一株枯樹下,雪塊從枝頭墜落,砸在肩上,碎成一蓬冰霧。
“栓兒走的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有一回他忽然消失了,在後院找著人時,紅著眼睛,明顯哭過。此後沒幾天,栓兒便去了。”
關裕說的話和眼前的一幕赫然重疊。
“怎麼會……”樓小禾怔然無措。
孩子的背影在雪幕中漸漸虛化,有一瞬間的扭曲,又很快恢複。
樓小禾不自覺地伸手,往旁邊一握,卻握了個空。
——彭侯不在。
……一開始就錯了。
絆住關琰的,不是雪人、紙鳶和大烙餅,而是關裕和……一隻小狗。
一隻在孩子最寂寞的時候陪伴過他,又被他吃進肚子裡,叫作大黃的小黑狗。
關琰還是知道了,大黃根本沒有走失在那個春天。
這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是永遠無法化解的執念。
樓小禾猝然回身,朝著風雪肆虐的虛空跌跌撞撞走去——
天黑前,她必須找到豆豆。
……
“彭侯!”樓小禾推門而入時,腳下太急絆在了門檻上,踉蹌了幾步險些跪倒,有人大步迎上來,手臂在她腰間撈了一把。
她還未站穩,手便急急慌慌地攥住了來人的衣襟,語無倫次道:“你說的好事…豆豆她…那個歌女……”
彭侯頷首,淡聲道:“不錯,我正要動手。”
樓小禾的目光不自覺地停留在他毫無血色的嘴唇上,怔怔道:“……動什麼手?”
彭侯側過臉,視線投向一旁。
樓小禾跟隨他的目光,看到了被丟在牆角的,五花大綁的歌女。
“……”
她一臉震驚,歌女眼神驚恐,二人就這麼對視了一瞬,樓小禾閉了閉眼,試探道:“我若是沒記錯,謝使者說,要將生魂同寄主剝離,有兩個法子……”
冥鴉境內的幻象,哪怕隻是一株草,也完全在陰魅的掌控之中,一旦生魂藏匿之處被其察覺,他們要救豆豆將陷入非常不利的被動。
是以,最好在那之前,將生魂從寄主之內剝離出來,而剝離的方法有兩個:要麼將寄主焚毀,要麼喚醒生魂。
前者自然比後者有效率,但若寄主是活人,相較於死物,更容易驚動陰魅,在徹底剝離前打草驚蛇,很可能讓他們落於後手,而且,在冥鴉甕中殺人,會遭到毀滅性的反噬。
而後者雖然穩妥,卻需要時間……具體要多久,誰也說不好。
冥鴉甕既是陰魅的執妄,同時也是生魂的執妄,一個人,心魔越重,越容易吸引陰魅,同時,也越容易陷在宿主中無法自拔,是以……永遠都喚不醒,也是可能的。
彭侯注視著她:“聽你的。”
說著,攤開掌心,欻地騰出一團火苗,牆角的身影驟然一縮。
“……”
樓小禾一下子按住他的手腕,道:“稍安勿躁,我先試試。”
說罷,鼓著嘴對彭侯掌心的火苗用力呼地一吹……無事發生。
“……”這火忒邪門,看著不過燭火大小,竟吹不滅。
這時,彭侯笑了一聲:“再吹吹。”
一邊說,一邊將掌心朝她湊近。
樓小禾一愣,依言又吹了下,那團火驟然熄滅,隻見乾淨的掌心裡,托著片紅瓤綠皮的薄西瓜,表麵還披了細細的一層白霜。
“……”
她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整個人僵在原地:這人撩撥你隻憑心情,全不管合不合時宜。
樓小禾勉強扯出一個笑,到底接過了那片瓜,“上回隻吃了半片,一直惦記來著,你……有心了,我……很感動。”
彭侯微微一笑,似乎對她此番話頗為受用。
樓小禾捧著瓜轉向歌女,走到跟前蹲下身來,想了想,道:“你不要害怕,我們沒有惡意。”
為了表示善意,她將手裡的瓜朝歌女遞了遞,“吃瓜麼,冰過的,特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