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般皆是罪 “來,要嗎,給你。”……(1 / 2)

“殺了他。”

“他隻是個孩子,有什麼罪?”

“脆弱,天真,幼稚,無能……諸般皆是罪。”

“不,不對……”

“有一人,生你養你,愛你護你,她備受欺淩時,你懵懂無知;她含辛茹苦時,你天真浪漫;她一朝枉死,你非但不能替其雪恨,反倒跪在仇人的腳邊奴顏媚骨……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罪?”

……

“殺。”

*

鬼子母揭缽,佛陀感化成功,那便揭缽成神,萬一失敗,缽揭不成,立地成魔。

灰旗黑化的瞬間,冥鴉甕中火海滔天,雪暴風狂。

千尋枯藤宛如遊龍,破風踏火,直搗火海的儘頭。

在那裡,一株高大的香樟靜靜挺立,枯蕭的藤蔓飛速掠至樹下,倏然分作兩股,一股向上,牢牢纏住了盤坐於樹冠上的小小身影,另一股驟然刹住勢頭,宛似巨大的手掌,隔絕了洶湧火海,將半空急墜的那道紅色身影穩穩托住。

此時,枯藤的另一端,身著布衣的男子立於廢墟之中,腳下土地四分五裂,身後橫亙著一道斷裂的巨大溝壑,深不見底。

在他的對麵,騰騰黑霧之中,踏出一個身影。

她穿著不合身量的寬大衣裳,狂風一吹,空落落地響。衣袖很長,一邊挽起至腕沿,另一邊鬆鬆垮垮地散落著,遮住了左手。

腦後的長發散落下來,青絲如瀑,垂至踝間,發絲仿佛有靈性,並不隨風亂擺,隻發梢在風裡微微晃動,宛如清風拂過的水波。

少女平日裡黑亮的雙目,此刻失去了神采,眼底兩抹淡淡的青痕倒是一如既往。

她的目光空洞,似乎正注視著對麵的男人,又似乎隻是木然望向虛空。

“小禾。”男人輕聲喚她。

樓小禾眸色黯淡,步步走近,停在他的跟前,隔著很近的距離,道:“殺。”

彭侯笑了一聲,似是覺得有趣,垂眼注視她:“殺誰?”

樓小禾渙散的目光凝了凝,她緩緩將頭一歪,視線越過彭侯,落於火海之上的那道小小身影。

彭侯抬步,高大的身軀隔斷了目光,他彎腰牽起樓小禾的左手,慢條斯理替她挽袖口。

樓小禾身形微微一滯,冷聲道:“滾開。”

彭侯聽若未聞,仍舊埋頭理袖口,嗓音不緊不慢:“怎麼這麼凶,你一直很乖的。”

袖子一圈一圈往上挽,腕間猙獰陳舊的傷疤暴露在空氣中,彭侯抓著她,湊到唇邊親了一下,“冷麼,要不要抱。”

樓小禾麵無表情,雙唇抿得很緊,一語不發,右手指尖漫出絲絲縷縷的黑煙。

彭侯牽起唇角。

“不高興了?”他鼻間哼出一聲笑,“殺他可以,但你的手就臟了。”

他穿過樓小禾的左手指縫,與她交纏相扣,“在那之前……不如用你乾乾淨淨的手,先來殺我。”

樓小禾空洞的眼眨了一下,魆黑的眸子裡似乎流露出一絲迷茫。

“你忘了嗎,你最想殺的人,是我。”彭侯牽起她的右手,抵在胸口,誘哄般道:“殺了我,我消失了,再沒有人能阻攔你,那個孩子的命,隨你……”

最後一個字伴隨著聲沉重的悶哼,同時響起的,還有穿皮斷骨之聲。

“好吵。”樓小禾語聲無波瀾,凜冽勝過周遭風雪。

強光霍然劃過瞳孔,樓小禾不自覺半眯了眸子,男人身後,一對巨大的銀色翅影轟然而張,銀光映日照雪,光華奪目。

彭侯低喘一聲,他抬手,染血的五指穿行於樓小禾微涼的發絲間,像尋常那般,隨意地把玩。

樓小禾眼睛輕眨,她看見自己的手,埋入對方血淋淋的胸口,目光上移,男人身後閃著銀輝的龐大翅影襯得他本就蒼白的臉色幾近透明,仿佛隨時都要消失一般。

“還不夠。”他說著,牽引著樓小禾的左手,覆在自己的頸側,那裡是他的命門,“來,要嗎,給你。”

彭侯忽然狂笑起來,神色興奮而瘋狂。

笑聲驟止,鮮血四濺,樓小禾的左手輕輕一握,便掐斷了彭侯的命門。

彭侯從始至終注視著樓小禾,瘋狂的神色漸漸褪去,他望著她,臉上的笑容很平靜,他說:

——“汪!”

“……”

犬吠宛如從天際傳來,餘音響徹大地。

赤紅的火海在吠聲中乍然消歇,鬼麵碎裂剝落,顯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

——關小栓坐在高高的樹冠上,回身望向茫茫荒野。

樓小禾站在飄飄灑灑的細碎銀芒間,怔然看著自己染滿鮮血的手,上麵殘留著熟悉的體溫。

對麵空空如也,那個男人的身影已然散作萬點塵芒,在漫天的風雪中遷流消遁。

千尋枯藤也隨著男人的消逝一點點湮滅,安然沉睡的秦茗於塵埃中徐徐落地,絲絨披風鋪展於身下,像一席被衾。

噠噠噠,腳步聲又快又密,一道黑色的身影不知從何處躥了出來,圍在秦茗身邊不停地打著轉,吐著舌頭撒歡,長長的尾巴甩得虎虎生風。

“汪!汪汪!”

樓小禾黑黢黢的眼珠裡閃現細碎的光,渙散的目光緩緩凝聚。

她一眼便看見了活蹦亂跳的大黃,還有徐徐從睡夢中醒來的秦茗,以及正又哭又笑地從樹上爬下來,腳一滑跌進關裕臂彎裡的關小栓……

大家都在。

除了那個人。

那個總是牽著她的手,問她冷不冷,與她形影不離的人……消失了。

樓小禾感到臉頰上冰涼的濕意,她抬手一抹,指間的淚痕在血痕中緩緩洇開,火舌般灼痛了眸子。

耳畔恍然響起,男人方才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真乖。”

……瘋子。

難怪,他的臉色比塗了十層粉的秦茗還要白。

難怪,他說自己確鑿乾了一樁好事。

難怪,秦茗身上會有黑色的狗毛……

本該走丟在春天裡的大黃,早已被他尋了回來,然後又惡趣味地,送去了剛把愛犬烹食入腹的秦茗身邊。

……這個瘋子。

風雪落幕,香樟之上鴉群林立,犬吠和人語乘著和暖的春風飄向遠方,樓小禾獨自站在廢墟之上,望著腳下橫亙的深壑,忽然感到好寂寞。

她腳邊的地麵上,落了一塊新鮮的瓜皮,是剛剛彭侯給她的那塊。

“彭侯。”她喚他。

——我好像,有點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