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崖泉坐落於後山腳下的幽僻處，泉畔香草叢生，曲徑蜿蜒，月色如銀投落於泉麵，映照得四下裡朗朗生輝。
樓小禾立在岸上，瞧著氤氳和暖的瑩白水霧，心情複雜：兜兜轉轉，這一遭共浴，到底沒能逃掉。
這就是她的命吧。
“不寬衣，發什麼呆？”彭侯似乎心情很愉悅，眉梢眼底都漾著笑。
樓小禾心跳不由自主快了幾拍，消停了許久的小紅隱隱有爆發之勢。
她不安地撫了撫心口，餘光瞥到泉邊淨石上鋪著的輕薄白袍，心念一動。
……
嫋嫋水霧間，樓小禾披著白袍，領口係的一絲不苟，一臉如臨大敵地……泡著溫泉。
彭侯沒說什麼，甚至專為她考慮似的，衣裳也未脫，徑直入了水。
隔著重重水霧，樓小禾看不真切彭侯的神情，溫熱的水流拂過肌膚，酸痛的身體逐漸得到安撫，她不由放鬆下來，任由自己漂浮在柔暖的泉水中，長發散落下來，如水藻悠遊。
那二位先生所說不假，這泉水果真神奇，才這一會兒，紛亂如麻的心緒便平靜下來，靈台一派清明平和。
“小禾，你我是不是離得太遠了些？”
於是，當彭侯這半點數沒有的問話隔著水霧傳來時，她沒有翻白眼，而是心平氣和地應了一聲：“我暫時不想看到你的臉。”
她與彭侯分彆在泉水的兩端，此泉並不小，池徑約莫三丈長，若非周遭環境極幽寂，他們可能連對方說話的聲音都聽不清。
彭侯沉默片刻，開口道：“為什麼？”
“……”
有著安神靜思滋養靈根之美效的洪崖泉水也壓不住樓小禾的白眼。
她不想搭理彭狗，就在這時，卻聽見他續道：“為什麼必須活下來？”
低沉的聲音隔著水霧傳來，樓小禾心跳略略急促，她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彭侯在說的是什麼——
“雖然有些冒昧，但……死是你的願望，對吧？”
“不錯。”
“那正好，我呢，是必須要活下來的。”
……
竟有這般事，她還沒問彭侯為什麼這麼想死，彭侯倒先問起自己為何要活來。
這實在是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但這一方美泉似乎賦予了樓小禾過分充盈的耐心，她一本正經地思考了一番，道：“要不是因為娘親，我本不能來到這個世上。”
這是一句天經地義的廢話，但她偏以一種意味深長的口吻說了出來，彭侯溫聲應道：“是麼。”
樓小禾用力點頭，“嗯，懷我之時，娘親很痛苦，她其實一點也不想生下我，她……討厭我。”
或許是從未像今天這般酣暢淋漓地瘋跑過，此刻泡在溫暖的泉水裡，樓小禾感到周身極暢快，明明很傷心的事，此刻提及，心下卻是輕鬆的。
她似乎感到彭侯隔著水霧看了自己一眼，蘭花豆般的聲音分外好聽：“她說討厭你？”
樓小禾搖頭，“沒有，但我就是知道。”
“你如何得知？”彭侯道。
樓小禾哽住，有一瞬間從深長的情緒裡抽離了出來，朝遠處的人用力瞪了一眼：非要抬杠是吧。
彭侯似乎感應到了她強烈的目光，嗓子裡發出一聲低笑，泉水漾起一絲絲細小的波瀾：“嗯，你就是知道。”
樓小禾這才收回目光，續道：“可再不情願，她還是生下了我。不為彆的，隻為曾經有位高人對她說，她將來會有一個女兒，天資聰穎，心性慈憫。”
“前半句不曾言中，後半句料得卻準。”
樓小禾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明白彭侯這話：是了，她在旁人眼裡是男兒身，女兒什麼的，可不就是沒言中麼。
又反應了一會兒，因為溫熱的泉水而本就緋紅的臉頰上，登時浮起團團紅雲。
樓小禾刻意清了清嗓子，道：“那人與娘親不過萍水相逢，娘親未必就對他這虛無縹緲的預言篤信不移，但她心腸軟，就怕萬一，萬一她腹中的我，真個天資聰穎，心性慈憫……娘親到底忍不下心，於是她就這麼咬著牙，拚死護著我來到了人世。”
這時彭侯倒不接話了，空氣安靜得過了頭。
嘩啦——
一陣水聲，樓小禾撈著泉水洗了把臉，水痕從臉頰滑落，沿著下頜滴在素白色的衣領上。
水汽蒸得眼眶陣陣發熱，樓小禾仰了仰脖子，仿佛刻意扯開話頭，沒話找話般，“我回答了你的問題，禮尚往來，你也要答我一個問題。”
她想了想，問道：“你的名字……”似乎在斟酌措辭，她頓了頓，才道，“為什麼叫彭侯啊？”
其實這個問題她想問很久了，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而眼下似乎也並不是個好時機……
彭侯默不作聲，空氣霎時間更安靜了。
氣氛不知為何，轉瞬變得危險起來，直覺告訴樓小禾，她似乎一個不小心，觸了彭侯的黴頭。
在強烈的求生欲驅使之下，樓小禾立刻改了口：“那什麼，換個問題，換一個……”
她急中生智，問道：“方才，為何要放虎追我，我幾時又得罪你了？”
此話似嗔似怨，恰到好處地扭轉了那幾乎令人窒息的古怪氣氛。
繼長久的沉默之後，彭侯終於願意開口了，他道：“這世上有誰，會對一個想殺自己的大魔頭交付真心？隻怕懼我恨我都來不及……”
“……”
所以……是嫌她之前這話說得不中聽？
“我覺得小禾所言甚是，既然你絕無可能愛上我，那便隻剩下另一條路。”
樓小禾頗艱難地，試圖跟上瘋子的腦回路：他所說的另一條路是什麼，不言自明，但——
這廝放頭老虎追著她咬，彆不是為了……讓自己愛上她吧？？？
她倒要聽聽，狗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來。
“小禾，你奔跑的樣子很美，我很喜歡。”彭侯的聲音再度傳來，語聲悠悠的，似乎真個飽含愛意。
“……”
樓小禾一口老血梗在心頭。
——嗬，死彭狗，你含笑九泉的樣子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