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小禾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嘴唇顫抖,用氣音斷斷續續道:“阮從謙…替你養了這麼多年…兒子…我的血…這些年…也不知喂了多少給堂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殺我?你不會的…我的好大伯……”
她用儘全身力氣扯著唇角笑了一聲,隨即再撐不住,痛得昏死過去。
*
弱水上飄來的風很輕柔,將少年身上的香氣綿綿地送到鼻間。
她終於想起來,這熟悉的氣息在哪裡聞見過。
在一壺天的每一個角落,在素淨的被衾,在冥鴉甕裡,盛夏的香樟樹下……在男人寬闊的懷抱裡。
她本該更早一點認出他來的……可早一些遲一些,又有什麼不同呢?
她總是要活下來的,唯有活下來,才能拿著神龍符,召喚六龍飛車,將娘親從暗無天日的弱水之下接出來,讓她看看,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已經長成了頂天立地的大人。
而彭侯總是要死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反正是要死的。
可是……為什麼?
因為太疼了麼,疼得生不如死……
樓小禾生生疼醒了過來。
她趴在滿是血汙的地麵上,呼吸間,潮濕腥冷的氣息縈繞鼻腔,旋即化作片片利刃,在喉嚨和胸腔裡細細密密地剮。
周圍很安靜,一個人也沒有。
雖然疼得要命,但她居然感到了一陣安心,嘗試著胡思亂想分散注意力——
也不知道彭侯回去沒有,他回去了沒見自己,會是什麼反應……
應該氣瘋了吧,畢竟,距離上一次殺他,已經過去快整整一天了……這人死起來有癮。
豆豆應該醒了吧,她老人家一向少覺,還從沒像這樣昏頭大睡過……說起來,同樣是夜貓子,憑什麼她沒有黑眼圈?豈有此理!
順子這會兒多半還在捧著書死啃,他不識字,性子卻要強得很,假以時日,若真能醫修有成,多半是個野路子,搞不好是芙蕖夫人那一掛的……
咳,柳護法應該不能容忍自己門下出這樣的逆徒,到時候師徒反目,沈渙搞不好是第一個跳出替她清理門戶的,那順子豈不是會死得很慘……
不過,再怎麼慘,應該也慘不過她樓小禾。
她手指蜷曲,緊緊摳著地麵,嘴裡嘶嘶抽著氣,滿頭的冷汗如雨下。
——論折磨人的花樣,沈渙在阮從善跟前,可謂小巫見大巫,差得遠了,可見彭侯在這方麵的熏陶,就不及那老不死阮崇做得到位。
身為滅世魔頭,彭侯尚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樓小禾腦子裡的思緒愈發不著四六,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略略有些急促,但並不混亂。
門猛地被踢開,砰地一聲,動靜很粗暴。
樓小禾看到,尚有很大進步空間的滅世魔頭,正大步朝自己走來。
熟悉的香氣迎麵撲來,衝散刺鼻的潮腥氣。
彭侯俯身,伸手的動作滯在半空,似乎根本不敢碰她。
她可以想象自己現在是如何的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你來啦。”樓小禾說。
體內有什麼東西正在蘇醒,來勢洶洶,甚至蓋過了鑽心透骨的疼痛。
“你好香啊。”
她爬向對麵的人,不管不顧地往他身上纏,嘴裡喃喃道:“你抱抱我……”
樓小禾幾乎失聲,嗓音嘶啞,像被暴雨衝刷過的塵沙,一塌糊塗。
彭侯渾身一滯,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能感受到一陣危險的氣息。
但她曉得,自己現在是安全的,非常非常安全。
“你抱抱我啊……”她滿是血汙的手攀上彭侯素淨的衣料,全身都在叫囂著,對這個男人體溫的渴望,像擱淺的魚,在渴求水源。
彭侯伸出手,托著她的側腰,將她攬進懷裡,動作帶了幾分僵硬,小心翼翼避開了後背觸目驚心的創麵。
他始終沒有說話。
“用力一點,抱緊我……”樓小禾依偎在男人的胸膛,發出一聲喟歎,“再用力一點。”
彭侯將她深深地擁緊,低下頭,臉埋進她淩亂且沾滿血汙的發絲間,呼吸有些重,熱熱地打在樓小禾的後頸。
“彭侯。”她啞聲喚他。
“嗯。”他說出了從進門起到現在的第一個字。
“你不會讓我死掉的吧,我要是死了,你可就死不成了……”
“嗯。”
“你得救我,得讓我活,聽見沒……”
“嗯。”
“你給我的糖,我沒能吃完……太多了,總也吃不完。”
“嗯。”
“你怎麼……”隻會嗯啊你個臭彭狗。
剩下的話她再沒有力氣說出口,也不打算說了,畢竟這廝什麼臭德行她最清楚,萬一嫌她絮叨,發起脾氣來,對她見死不救怎麼辦。
那不行,她得活著。
那些披著人皮的鬼,她得活成他們的果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