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渙說完那句“不必憂心”,樓小禾看到,彭侯微微一笑,說:“很好。”
此刻的彭侯,像極了螳螂捕蟬時在後的黃雀,鷸蚌相持之際得利的漁人。
——“我去追他,豈不就錯過你了?”這樣的漂亮話,彭狗是慣會說的,方才樓小禾沒當回事,眼下卻咂摸出幾分滋味來。
彭狗放跑卓清泉,八成是故意的。
許多事的脈絡逐漸清晰,織成一張交橫綢繆的網:
她之前因為那半份竹簡上的信息,過於想當然,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鳳麟洲若果真是想要毀了神龍符,那麼直接毀掉他們手裡那半枚不就行了,又何必這麼大費周章地尋找剩下的半枚?而且時機又正好在彭侯下達七日恐嚇信之後……
這不正應了淩霄宮手下的猜想:這神龍符,是足以用來拿捏甚至毀滅彭侯的致命把柄。
“昆侖以西,黑水青水之間,有山名灰野,山中生若木,若木棲金烏。以神龍符召喚六龍飛車,入山接引金烏神鳥,繞弱水逡巡九匝,水枯石爛,幽魂超度,冤靈安息,然,水下……”
五年前,樓小禾得到的那份殘簡,記載並不完整,剩下的內容或許才是這場神龍符爭奪戰的關鍵內幕。
其中的邏輯其實並不難理明白,她或許隻是潛意識裡……不願想明白罷了。
一旦神龍符完璧現世,她自然可以得償夙願,但似乎還有更多的陷阱,正在冥冥之中等著她:比如成為鳳麟洲的幫凶,助紂為虐,又當一回倀鬼。
“小禾。”
樓小禾看向彭侯,這個男人的眉眼實在生得美麗,即使此刻,看一眼都感到痛苦,卻仍舊移不開目光。
“你方才說,想讓我幫你什麼?”
是啊,她眼前站著的,是無所不能的滅世魔頭,讓他給自己摘星星攬月亮,也不在話下。
可那麼多年了,樓小禾從來隻有一個願望,彆的,其他所有的,她通通都可以不要。
樓小禾望了一眼天邊的朝陽。
“我想……回去了。”
落葉隨風飄舞,樓小禾在彭侯靈府看到過,他出生那天,和今天一樣,是個晴朗明媚的秋日。
腦海裡飛快閃過一隻小狗,小小的身影,宛如離弦的箭,縱身跳進葫蘆形狀的落葉堆裡。
樓小禾看向旁邊的沈渙,欲言又止。
沈渙:“……”
彭侯一個眼神,沈渙原地消失。
“就我們第一次見麵那回,大家不是把落葉都堆成這麼大的葫蘆,然後跳進去,欻地一下就到了一壺天……挺好玩的,我想再試試。”樓小禾邊比劃邊說。
其實那才不是第一次見麵。
彭侯挑眉,彎起唇角:“這有什麼不能當著沈護法麵說的?我還以為,小禾有私房話,要悄悄地同我講……”
樓小禾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沒等他把騷話說完,慌慌張張打斷:“對了,你,你今年多大了?”
好像自從進了靈府一趟之後,她對彭狗就生出許多好奇來:
比如他雖然看上去年紀很輕,但要混成現在這種地位——惡名昭著仇家遍地身邊卻也不乏死心塌地的擁躉——沒有些歲月的積澱是很難辦到的,想來歲數小不了;
比如幾乎從不見他吃東西,雖說修煉到一定的境界,沒有這種世俗的欲望也很正常,但他又似乎很喜歡看彆人吃東西;
比如明明從小就被囚禁在渣爹的寶葫蘆裡,他為什麼還這麼喜歡葫蘆,簡直喜歡到近乎病態的程度;
比如他臉上總是掛著笑,好看是好看的,但總覺得沒有靈魂,也不知道他真正開心時候,笑起來是什麼樣子;
比如三更半夜不睡覺摸黑練拳,他會不會其實是在想師父,就像她從前夜裡讀書,就總在思念娘親一樣,他師父答應了要傳他新功夫卻食言了,而娘親答應了要陪她跑山,踩落葉,堆雪人,捉螢火蟲,看鐵甲將軍滾糞球……所有這些都沒能來得及實現。
彭侯會不會和自己一樣,始終在等,等一個無望的踐約。
……
彭侯眯了眯眼,“小禾。”
這人好像特彆喜歡喊她名字,每次都像這樣,喊了又不說話,也不回答她的問題,一雙眼睛直盯著她。
“嗯?”
“我想聽。”
“什麼?”
“叫一聲來聽聽。”
“……叫、叫什麼?”
彭侯微微俯身,這時一陣風將樓小禾的發絲揚起,他順勢伸手撈住,放到鼻間輕嗅,隨即極其自然地吻了一下,“我的名字。”
“……”
是了,還有一點她也想不通:這無異於惡毒詛咒的名字,彭狗怎麼就這麼稀罕聽人叫?
有病。
樓小禾:“……不想回答就算了。”
換作之前,叫便叫了,眼下樓小禾卻是一點也不想再慣著他,沒有理會。
彭侯放下手中的發絲,倏然上前半步,湊得極近,他低頭,臉埋進樓小禾側頸,樓小禾猝不及防,僵在原地,他聽見彭侯在耳邊深深吸氣,“好想吸小禾,小禾好香。”
說著,伸舌頭重重舔了一下。
“!”
樓小禾一把推開他,飛快往後連退好幾步,拿手捂住脖子,被舔了的地方好像有火在燒,直沿著耳後燒到腦門,她臉上一陣陣發燙:
剛剛跑出一身臭汗,香個鬼香!這人怕不是被卓清泉用淩霄大攝把鼻子給吸壞了?動不動就亂舔人,什麼壞習慣,返祖嗎?!
彭侯站在她對麵,隔著幾步的距離,目光深深望住她,“小禾,上次,還有這次,是怎麼回事?”
樓小禾僵住,目光閃躲,回避著他的視線。
彭侯就這麼望著她,並不上前,柔聲道:“可以告訴我嗎,小禾。”
又是這種,不帶任何嘲諷、威脅和試探的純粹詢問句,樓小禾心頭怦怦地跳,她抬眼,迎向彭侯的目光,幾乎生出錯覺來:或許,他和自己,是一樣的……
樓小禾閉上雙眼,用力搖了搖頭,試圖把腦子裡這不像話的妄想甩掉。
再睜眼時,那個人近在咫尺,“不想回答就算了。”
他牽起她的手,放到唇邊,手背,指縫,指尖,還有掌心和腕間,一處不落,全都印下柔軟濕熱的吻。
她發現,彭侯現在學得很乖,什麼事都會開口先問一嘴,連睡覺時候是想躺裡麵還是外麵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在內,獨獨像這種,親啊舔啊什麼的,總是自顧自地做,霸道得很。
但很奇怪,樓小禾好像一點也討厭不起來。
她的單相思似乎遠比自己想象的更要命,甚至完全不遜於癡漢小紅。
*
回到一壺天,樓小禾將滿是血汙的發帶洗洗乾淨,仔細挽在腦後——這也算彭狗送給自己的第一件禮物了,她很喜歡。
吃早飯時,彭侯和柳含煙都沒在,聶霸守在一旁,樓小禾狀似不經意問了句:“我的壯陽藥呢?”
聶霸頓了頓,道:“柳護法說,那藥已服完一個療程,不必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