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想問我怎麼知道?”樓小禾一屁股坐在地上,抬手撈過腦後的頭發,把玩著發帶上那顆珍珠,又搓又揉,手感很好,“淩霄宮的人告訴我的。”
昨夜,淩霄宮那幾個弟子說,彭侯一死,他們身上的蠱毒就能解了,又說從此不必再受淩霄大攝的折磨,當時她聽得雲裡霧裡,回過頭來細想,其實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淩霄大攝並不是外界傳聞所說的神秘邪功,它其實是種蠱毒。
之前柳含煙在學堂裡講蠱術之學時提到過,有些極陰損的蠱毒,分為元蠱和從蠱,元蠱唯一,從蠱附屬於元蠱,代代相傳,無窮無儘。
一壺天定下那忘情忘愛,斷嗣絕後的死律,由此也不難理解了。
而柳含煙對彭狗的回護和關心並非作偽,卻又真心實意想讓他死……緣由無他,隻因為彭狗體內的元蠱。
隻要彭狗一死,寄生在他體內的元蠱自然會消滅,所有的人都能得到解脫。
當然,也有這麼一些人,掠奪成癮,樂在其中。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勾結淩霄宮!”顧世安看起來想一口咬死她。
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樓小禾莞爾,忽然問:“卓清泉有幾個孩子來著?不知道他缺不缺乾兒子什麼的?”
顧世安諷刺道:“那老色鬼處處留種,莫說兒子,你就算想給他當孫子,排隊也得排上八輩子!”
“是嗎,但他應該看我不順眼,倒是你,肯定能討他歡心,搞不好還能插個隊什麼的。我看那卓賊可是和你一樣,對這蠱毒十分受用,隻不過他比你又更不要臉一點,既要仗著這蠱毒為非作歹,又要在他的手下麵前裝出一副身不由己大義凜然的樣子,好像隻有姓彭的一個人該死,但其實最不想他死的人,就是卓賊自己。他跟你一樣,巴不得我這個克星早早死了,好讓姓彭的壽與天齊。”樓小禾攤攤手,“你看,你們倆這不是很合得來嘛,一樣的虛偽又惡心。”
其實她大可不必在這裡對著顧世安說這些,沒什麼意義,但她就是心裡不痛快,非得說出來不可。
“你閉嘴!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顧世安目眥欲裂,要不是被綁住,他肯定要撲過來把樓小禾生剝活吞。
樓小禾盤腿坐在地上,發帶上的珍珠被她在手心和指腹裡揉得暖乎乎,瑩潤的光澤在昏暗的地牢裡顯得格外耀眼。
顧世安的破口大罵她沒有在聽,腦子裡不著邊際地在想:
淩霄宮那些一心向往堂堂正正修行的飛揚少年們,有沒有想過,其實他們眼中殺千刀的大魔頭,或許並非自願在身體裡養那陰損蠱蟲,也完全沒興趣拉著大家一起養……又不是什麼乖巧可愛招人喜歡的東西,還怪晦氣的。
要知道,人家師父早說了,這小子根骨奇佳,是修仙的絕好苗子,那聚窟洲不也對他青眼有加,還打算為他違背老祖宗不收男弟子的傳統……那會兒可還沒這淩霄大攝什麼事呢。
若是沒這晦氣東西,憑著這小子三更半夜不睡覺爬起來庫庫練拳,一練就是連著九百九十九起步,就憑著這股狠毒勁,那聚窟穀門下首徒,可真不見得就是葉初服。像犬妖體修上不了台麵這樣的風涼話,自然也無人敢說。
他本該走在光明大道上,前途無量。
而不是像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瘋瘋癲癲地往死路上趕。
但這些都沒有人會去想,就像無人能料到:世上竟有這麼一個人,仇敵和宵小都盼著他萬壽無疆,而他的父母,他身邊的得力親信,以及許許多多無辜之人,卻一心想要他死,其中最懇切的那個,是他自己。
腦海裡忽然閃過茫茫一片白,用雪堆出來的獅子、豬崽、水牛還有鬆鼠,以及數不清的葫蘆……他的世界裡杳無人煙,那些要他活想他死的人,一個都沒有。
哪怕那長久囚禁他的葫蘆監獄,在他看來甚至也不壞,至少裡頭沒有彆人,隻有他自己。
身後掠過一陣風,樓小禾瞬間回神,是聶霸,被顧世安聲嘶力竭的喊聲驚動,提著劍衝了進來。
顧世安正在發狂,周身逐漸升起霧氣,和彭侯還有卓清泉一樣的黑霧,冥鴉甕裡,她在柳含煙身上也曾看到過,但她的顏色淺很多,泛著灰,和他們的都不同。
聶霸尚未上前,一道身影先於他,頃刻間衝到顧世安身前,手掐住他的脖頸,俯下身,冷冷道:“你怎麼敢?”
顧世安來不及言語,脖子就被來人掐斷了。
因為那人身子擋著,樓小禾其實什麼都沒能看見,隻聽見毛骨悚然一聲響。
好可惜,樓小禾想。
關於神龍符的問題,她還沒來得及問。
“柳護法。”樓小禾抬頭,看向麵前的人。
柳含煙輕輕拍了拍手,仿佛剛才扭斷的不是一個活人的脖子,而是地裡的一顆大白菜。
“晚上,我可以去找你嗎?”樓小禾問。
要救畢撼山,單憑她一人之力是辦不到的。柳含煙於符籙之學頗有造詣,加之其靈力深厚,等太陽下了山,借助天眼覷和柳含煙的力量,那就大有希望。
柳含煙垂眼看她,道:“好,我在房裡等你。”
說完,提起顧世安的屍體抬腳往外走,經過聶霸身邊時,說:“這個不用報給天君。”
聶霸低頭看一眼她手裡的屍體,柳含煙似乎吸了一口氣,朝他道:“顧世安濫用淩霄大攝,已被我就地正法,這個可以報。我與樓公子晚間私會,這個不報。”
樓小禾:“……”
私會?用詞會不會太曖昧了一點?
還有……報給天君?難不成聶霸還要向彭狗做彙報?
樓小禾坐在地上兀自淩亂,柳含煙瀟灑轉身離去。
“聶霸,什麼時辰了?”
“午時一刻。”
“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時間好像過得特彆快,又好像特彆慢。”
“公子有何煩惱,聶霸樂意效勞。”
“我想……回去了。”
*
案頭紛紛飄落好些紙片,上頭的筆跡很工整——
“樓公子洗乾淨發帶以後,愛不釋手,又看又摸。”
“樓公子早飯沒什麼胃口,吃得不多,還問起壯陽藥,聽聞往後不必再喝了,很是高興。”
“樓公子說天君十分仁厚。”
“樓公子說柳護法是個活菩薩。”
“樓公子對火浣布讚不絕口。”
“樓公子非常喜歡天君為他準備的衣裳。”
“樓公子今天第二次提到沈渙。”
“第三次。”
“第四次。”
“煉器司顧世安濫用淩霄大攝,已被柳護法就地正法。”
“樓公子與柳護法今日晚間,相約私會。”
“樓公子似乎十分想家,眼中隱有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