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裡,樓小禾急促的心跳在一點點平複,她早該發現的,自己很享受,這種心跳漸漸慢下來的過程:
小紅的興奮和狂喜像潮水一樣退去,終於,昧昧無聞的暗礁顯露出來,那是獨屬於她自己的,從不曾被正視過的心意。
樓小禾能感覺到彭狗往這邊看的視線,很強烈,直覺告訴她,不能和他對上眼,絕對不能。
“好吃嗎?”他問。
樓小禾僵了僵,點頭如搗蒜,強裝的鎮定終於碎了一地,她開始狂吃起來,不停地呸呸呸,飛快吐著果核,兩瓣嘴唇忙得要死。
彭狗似乎笑了一聲,很輕,悶悶的,樓小禾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彭狗仿佛終於打算放過她,這時也伸手抓了把果子,開始吃起來。
兩個人就這麼肩並肩靠坐在樹乾上,默默地嗑果子,樓小禾表麵目不斜視,實則餘光瘋狂瞟。
然後她發現一個事:上次好像就這樣,彭狗這家夥,吃果子不吐核的。
樓小禾又想到小時候的彭狗,渣爹給他喂的毒果子,多半也是有核的,也就是說……他打小就這樣。
但是,那麼點大的孩子,還是第一次吃東西,能知道什麼是果核嗎?
因為沒有人教,所以不知道吃果子要吐核,多正常啊。
這麼正常的一件事,愣是把樓小禾整難受了,心像是被隻手狠力揪了一下。
她登時也顧不上扭捏了,拽拽彭狗的衣袖,等他看過來,偏頭朝地上“呸”地吐了個果核。
“你看,果核硬邦邦的,是要吐掉的,不然容易噎到,吃下去也不好消化,胃要壞掉的。”
說著,她又嗑了個果子,示範般又呸了一次。
“學會了嗎?就像這樣。”
簡直就像在教小娃娃。
彭狗看一眼地上亂七八糟的果核,果真學著樓小禾的樣子——
“呸。”
樓小禾不由自主發出一聲驚呼:哇,吐好遠。
下一瞬,遠處地麵上躺著的一塊石頭應聲碎得稀巴爛。
樓小禾:“……”
“你是要練什麼殺人暗器嗎,輕點吐。”
“這得到懸壺堂門口了吧……再輕點。”
“首先,它隻是一個果核,它沒得罪你。”
“算了,你直接吞吧,反正死不了。”
……
樓小禾咂咂嘴,整個人歪在樹乾上,眯縫著眼抬頭看天。
彭狗捉著她的手,放到大腿上,又揉又捏。
他就這麼靜靜地,玩一會兒她的手,玩一會兒她的頭發。
其實從方才起,樓小禾便時刻警惕:彭狗今天不大對勁,太黏糊了,一般他這樣,不出意外是要出意外的。
樓小禾餘光忽然掃到不遠處樹蔭下的一道身影,反手握住彭狗一根手指:“柳護法好像在等你,當是要緊事,你忙去吧,我去你書房看會兒醫書,下午還要去學堂。”
言下之意:大家都很忙,趕緊散了吧。
彭狗沒有動,默了片刻,問:“小禾喜歡醫修?”
樓小禾想了想,神色間流露出一絲迷茫。
彭狗盯著她的臉,笑了一聲:“既不喜歡,何必如此用功?”
樓小禾聞言,也笑了笑:“也不是不喜歡,就是沒有想過這個事。”
她看著彭狗亮晶晶的眼睛,語氣很輕鬆:“可能從小習慣了吧,事情來了便做,有活那就乾,喜不喜歡什麼的……倒是從沒想過。”
就像小時候,娘親總跟她說:要吃飯,先乾活。而娘親自己總是乾活最賣力的那個,也從不喊苦不喊累,難道她是真的喜歡乾活,喜歡被人使喚嗎?當然不。
但好像有時候就是這樣的,人不能隻做自己喜歡的事,對她們來說,成天把喜不喜歡掛在嘴邊,未免矯情,眼裡有活,總好過目中空空。
“現在開始,可以想。”彭狗說。
天邊的風推著雲,腳步輕輕巧巧。
怔愣之際,樓小禾手裡多出來樣東西:是隻葫蘆,和彭狗衣襟裡那隻鳴蟲葫蘆不一樣,個頭大許多,像是酒葫蘆,繪著彩畫,畫的是個妙齡女子,皓齒蛾眉,衣袂翩翩。
樓小禾端詳著葫蘆兀自出神:這玩意兒,作為凶器來說,未免有點太寫意了。
難不成是什麼吃人葫蘆?比如她念上一聲彭狗名字,就能原地索命?
“你愛喝茉莉花茶,這隻葫蘆可隨身攜帶,先拍屁股,一下一朵,再拍嘴注水,想喝濃的,便拍一下,要淡,兩下。”
唔,不是凶器,竟是禮物。
樓小禾聽著覺得十分新奇,當下站起身來,抬手朝自己的屁股拍了五下,又拍了拍嘴,興衝衝掀開葫蘆嘴,往裡一瞅,空空如也。
她睜大眼睛,低頭看向彭狗,就見他也睜大眼睛看著自己,“小禾,我是說……拍葫蘆。”
下一瞬,秋水般的眸子瀲灩如波,男人坐在樹蔭下,眉眼彎彎,笑得開懷。
樓小禾看得呆了,也顧不上自己方才無意間犯傻出糗之事,滿心滿眼全都是對方的笑顏:原來,他真心笑起來,是這個模樣。
男人起身上前,漂亮的嘴唇翕張,似乎朝她問了句什麼。
樓小禾被迷得七葷八素,無意識地胡亂應了句:“好。”
蟲鳴啾唧。
美麗絕倫的眸子亮得驚人,他望定她,臉上的笑容愈發奪目。
*
彭侯摩挲著手中碧綠的藥瓶。
“根據樓公子體質炮製,每日隨餐,養血溫經,益氣安神。”
彭侯打開,湊到鼻尖輕嗅。
“遵照天君吩咐,丹丸適口,味如花生糖。”
柳含煙垂首:“阮存信身上已再榨不出一滴血,可還要留其性命?”
彭侯晃了晃藥瓶,側耳聽動靜,隨口道:“這兩日我騰不出手來,給小禾的方凳還未做好,過幾日再說。”
“是。”
彭侯收了藥瓶,看著不遠處離去的背影:“小禾答應了,要永遠與我一起,她心悅我。”
柳含煙看著彭侯眸底偏執瘋狂的依戀之色,暗暗心驚。
有一件事,昨晚本就該說清楚:“天君,紅鸞——”
“小禾的眼睛從不騙我,她愛我。”
柳含煙:“……”
柳含煙將給樓小禾定製的靈犀蠱拿在手裡,再度嘗試:“樓公子——”
“小禾給我摘果子,教我吐核,紅鸞不會這些,隻有我的小禾會。她喜歡我。”彭侯接過靈犀蠱,自顧自道。
柳含煙:“……”
她吸了一口氣,飛速吐出三個字:“他會死。”
彭侯終於看向柳含煙,漆黑的眼睛深不見底。
“親密接觸、山盟海誓、甜言蜜語、采蘭贈芍……所有這些,一個不慎,都將要了樓公子性命。”
彭侯皺眉,緊緊攥住手裡的蟲葫蘆,聲音切齒:“紅鸞?”
柳含煙頷首:“不錯,這隻靈犀葫蘆屬下做好了,但不建議送給樓公子。而今樓公子全憑單相思活命,一旦互通心意,將當場暴斃。”
彭侯端詳著葫蘆出神:“真可惜,小禾應該會很喜歡。”
靈犀葫蘆裡傳來細碎蟲鳴,聲音悠長悅耳。
“紅鸞此蠱毒性刁鑽,好在樓公子似乎年紀尚輕,情竅未開,暫無性命之憂。然,往後在樓公子麵前,還望天君嚴加克製,畢竟,情蠱陰毒,防不勝防。”
像是聽到了什麼聞所未聞的詞,彭侯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茫然,低聲重複了一遍:“克製?”
柳含煙早有準備,手裡捧著兩冊書,恭恭敬敬呈給彭侯:
上下兩冊分彆是:
《井底點燈深燭伊》
《玲瓏骰子安紅豆》
“風情月債,屬下不知其詳,隻知有種叫暗戀的東西,天君或可勉力一試。”
良久。
彭侯的聲音含著笑傳來:“為了小禾,有何不可。”
他將手裡的靈犀葫蘆收起,接過書去:“今日,便是我暗戀小禾的第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