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是怎麼個事?他並沒有要投河自儘,竟是特特來找我磕頭的,哈哈,磕完頭急急忙忙就走了,說要家去,趕緊給老娘做飯,哈哈哈。”
樓小禾注視著那道緩緩消失在夜色中的高壯身影,臉上煥發著本不該出現在一個女鬼臉上的陽間神采,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剛吸了人家精氣。
謝必安:“……”
原來,這位獨臂男的娘親,正是傍晚時分被樓小禾從湖裡撈上來那位大娘。
大娘被熱心鄰裡在岸邊發現後妥善送回家中,清醒過來時,抓著兒子的手,眼泛淚花,說她福大命大,今兒遇上了心軟的水神,才撿回一條命,還非要拉著兒子一起去找水神,要給她跪下磕十個響頭,鄭重謝過她的大恩大德。
兒子嘴皮子都要說破了,才終於哄得大娘安心在家休養,讓把事交給他,他一準給辦得妥妥帖帖。
小夥一向孝順,不敢耽擱,摸著黑腳不點地就來了。到了湖邊,卻忽然有些害怕起來:畢竟這湖裡淹死過不少人,救娘親的與其說是心軟的水神,不如說是轉性的水鬼……
他從小膽子便壯,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鬼,但娘親的囑咐他又不願辜負,是以才有了那踱步探足反複試探的一幕,看在旁人眼裡,自然誤會。
“那恭喜你啊,救了個大孝子。”謝必安麵無表情道。
樓小禾擺擺手:“那不是我把人給拽下去的嘛……而且上來時候我倒並沒怎麼出力氣,你彆看他是個獨臂,鳧水的本領卻很漂亮,一看就是常年與水打交道的好手。”
謝必安嗬嗬一笑:“是麼,那你怎麼沒趁機向他討教討教,回頭到了黑水,有的是施展的空間。”
“……”
謝必安這見縫插針陰陽怪氣的本事,委實令她服氣。
但他說得也沒什麼錯,都這個節骨眼了,自己還在這由衷讚美人家“鳧水好手”什麼的,確實挺缺心眼的。
但她就是高興,忍也忍不住的那種高興。
方才,獨臂小夥一上岸,悶頭就朝她下跪,咚咚咚地猛磕頭。
她嚇一大跳,慌忙去扶,碰到他胳膊的瞬間,一張稚嫩的小臉闖入視野:大眼睛亮晶晶,板著臉儼然個小老頭,時不時吸溜一下嘴邊的大鼻涕。
那個困在冥鴉甕裡的小娃娃,而今已長得這麼大了,雖然少了條胳膊,但身體看起來強壯得很,和娘親的感情也十分好,但似乎是真的很怕鬼,麵對自己的時候雖然竭力裝出鎮定的模樣,口中不住道著謝,視線卻不由自主躲躲閃閃的,從頭到尾幾乎沒有正眼瞧過她。
“說起來,他竟然能看得見我?”
“若非頭世人,身上又有那麼點靈氣,偶爾也是能看得見鬼的。”
那確實,這至少也是關琰的第二世了,至於靈氣嘛……應當是種好東西吧,那他得有。
“……你能彆笑了嗎。”謝必安忽然幽幽地出聲道。
他拿下巴往湖水的方向一指。
樓小禾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地上前,往湖麵上一瞅,眼前赫然出現一張浮腫又慘白的大豬頭,好險沒給她嚇得厥過去。
樓小禾登時腿軟,一屁股跌坐在地:怨不得方才關琰那般怕她,現在想想,他當時臉色好像都是綠的。
“溺死鬼是這樣的,偶爾會腫得麵目全非,但也沒什麼,一張消腫符就能解決。”
謝必安上前,往她身上拍了張黃符。
“吊死鬼麻煩些,想要美觀,得把掉出來的舌頭剪了,重新再長一遍。”
“……”這種陰間冷知識她其實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樓小禾坐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抬手摸摸已恢複的臉,若有所思:看方才關琰小時候的模樣,人重新投了胎,麵孔卻是不換的,那若是見了麵,彭狗會不會記得自己?如若他死性不改,又像當時那般一門心思要把命給自己,該如何是好?唉,真是愁煞個人。
謝必安在她身邊坐下,語聲中慣有的譏誚和刻薄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心平氣和的詢問:“如若再世為人,打算去哪裡尋你的心上人?若尋不見他,你要怎麼辦?”
“去一壺天吧,他若是不在那裡,我便多打聽打聽,好在他名氣頂頂大,雖則都是惡名……但要找到他總歸不是件難事。”
謝必安望著她,眼神驟然變了,難以置信道:“難不成,你說的心上人,竟是……”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道黑影在夜幕中倉皇奔逃,鬼哭狼嚎,慌不擇路,竟一縱身跳進了湖裡。
入水那刻人便劇烈掙紮起來,可他掙紮得越厲害,湖水吞噬得便越決絕。
幾個眨眼的功夫,人便淹沒了。
這時,岸邊的竹林深處傳來幾聲夜鷹的啼叫,湖麵逐漸恢複平靜。
樓小禾一眼就認了出來:此人身上珠光寶氣,圓潤得像個胖茶壺,奪路狂奔時雙手一直捧著胸口,姿態滑稽又醜陋……不是前日見過的那郝青又是誰?
樓小禾正恍惚,一根閃著銀光的細絲線從謝必安袖口鑽出,銀蛇入水般潛進江中。
銀線一端無聲纏住樓小禾的腕子,她感到微微的涼意。
“那死去的孩子,家中有個長姐,常年走江湖,是名神秘殺手。她養了一獅一虎,從郝宅一路追咬至此。”
謝必安用食指輕輕勾了勾那銀線,樓小禾腕上一麻。
“你是個菩薩心腸,做不出見死不救之事。我體諒你一片仁心,也不必似前兩回費力氣親自下水,要撈人,動動手指頭輕拽此線便可。”
他們做勾魂使的,崗前受訓的課業裡,想來少不了一科目,名曰:“陰陽怪氣學”。
樓小禾垂目看銀線,似乎不解:“那一獅一虎,攏共八條腿,怎地連個兩腳獸也追不上,忒不濟事了。”
謝必安罕見地滯了一滯,勾唇笑道:“貓捉了老鼠,少不了玩弄幾番,扒皮撕肉拆吃入腹不急一時。比起皮肉骨血,另有一樣東西,更叫野獸饜足。”
是了,這種野蠻的惡趣味,樓小禾並不陌生,那個人素來就是這樣子的,醉心於把玩彆人的恐懼和難堪。
從前,她隻當這是人性的扭曲,卻從未曾設想過,原竟是樸素的野獸本能。
靜夜之中,猛獸的低吼步步逼近。
一人一獅一虎駐足江畔。
女殺手的身影宛如一柄出鞘的長劍。
夜幕染上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淒厲血色,有什麼在暗中蠢動,即將添上赤烈的一筆。
“等等,你——”謝必安有所察覺,瞳孔驟然收縮。
樓小禾手指微微地彎起,好似隨意撥動了一下指尖經過的晚風,銀線輕顫,釣起奄奄一息的男人,將其不偏不倚地,喂到了野獸白厲厲的獠牙之下。
撥動絲線的瞬間,樓小禾儼然放了一把火——
燒出獅虎的夜宵,焚斷輪回往生的橋,燃儘野鴨腳蹼悠然撥弄起的冽冽清波。
猛獸撕咬,長劍入鞘。
“郝青……好輕。”樓小禾回想方才拽動銀線時的觸感,宛如打撈起一株無根的水草,不費吹灰。
彭狗總說她心腸軟。
可是啊,她同他其實是一樣的。
從小便在吃人的世界中長大,種不了鮮花,隻好養獠牙,養著養著,心免不了是要變硬的。
謝必安聞言,駭然望向樓小禾:少女側臉的線條很柔和,肉包著骨,不露一絲棱角,此刻,她麵上神情,比深秋子夜的湖水還要平靜。
“十世黑水獄,我熬得過去。”她說得篤定。
第一聲悠長的雞啼隨風而至,霎時間,雄雞夜鳴此起彼伏。
深宵降臨,這頭遍雞啼,提醒著村中農人們,莫要忘了往牛屋馬棚裡添夜草。
多年以後的某個午夜,謝必安拭去唇角的血,拚儘全力穩住在狂風中劇烈震蕩,即將徹底失控的招魂幡,窮途末路之際,一隻乾瘦的手探了過來,風止處,那道熟悉又溫吞的聲音響起:“對不住,大半夜的,勞駕謝使者特地跑過來值宿,辛苦,辛苦。”
她似乎真的很抱歉,在遍野鬼哭之中,誠懇地向他賠禮。
那時候,謝必安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此時此刻——
血祭蚩尤旗,悍然揮戈仙門第一宗的八荒首逆樓小禾,有著世上最沉靜的雙眸,遠勝於子夜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