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編輯是個老編輯。
他的嗓子發啞,說幾句話就破口大罵,罵完就恨恨地埋頭咳個不止。
灰白色條紋格的襯衫總是不變,像是蜿蜒的老樹,身上猙獰地爬出裂痕,樹皮一層層地脫落,華麗的枝葉被寒風吹打——
這樣的樹,就連單純至極的小孩,都是不一樣去爬的。
——畢竟你也不知道他乾裂的樹皮會不會在下一秒劃傷你嬌嫩的皮膚,又或許他肮臟的外殼會在下一秒蹭臟你嶄新的衣服。
他曾經是風流一度的作家。
可時代在發展。壓力一代又一代地傳遞,遞增。
那些作家早就急匆匆地跟上時代的潮流,去寫出漂亮、完美到難以置信的故事,去取悅那些悲愴、拘束到動彈不得的人。
書店的橫幅早換了,新一度爽文的海報立在一邊。
他的書卡在名著和現代化之間,便落了下風。他也收起滿腹翻騰的墨雲煙雨,默不作聲地加入編輯的隊伍。
——去找到那些落寞的作家,然後救他們。
老樹這麼想到。
事實上,他高估了自己。
他在看著那些發爛發臭的文章時恨不得把那些人摁到筆和紙前,好好道個歉。現在自視甚高的青年人似乎已經全然把紙筆做成他們超凡脫俗的象征,卻全然不費心思在筆下的文字。
他看不起這些看不起紙筆卻利用的人。
但事實上那些高傲的青年人早已收割了一眾喜愛之色。
噢,對。現在已經不是筆和紙的年代了。
——好吧。老樹想到。這裡沒人適合我。
事實上,也沒什麼人想要他。
畢竟沒人喜歡一個對自己的作品橫眉豎眼指指點點的過氣老作家當自己的編輯。
所以,他們和他相看兩相厭,偏偏他就跟路邊的一根直挺挺立著的鋼管一樣,固執地紮根在曾經熱愛的土地上。
今天的山崎編輯倒是很反常。
以往就他審稿審得最快,大多作家碰上他都得自認倒黴,但他審下來的都是能小火一把的文章。
但也隻能小火一把了。
因為山崎和青山編輯都是老作家。唯一的區彆,就是這根鋼管早已學會邁步,被鋸斷塑成其他模樣。但他的密度總是不變的。
他審過的文章也帶著些古舊氣息。
而今天的山崎編輯一反以往的高效率,竟跑到門口去抽了口煙去。
其他年輕編輯好奇地往這探頭。
“山崎,怎麼了?”
“沒什麼。”
山崎在編輯部的人緣還是不錯的。他神情淡淡。他的手裡捏著那根煙,淡灰色的煙霧繚繞,叫他眼鏡底下的目光有些不好琢磨。
他回到座位上,把那篇稿子再看了一遍,躊躇幾分,卻是點了“不通過”。
“高效率”的山崎又回來了。他快速地審閱著那些文件,青山卻注意到他的動作沒那麼穩定。
〖青山:你還好嗎?〗
山崎電腦屏幕裡的消息提示彈了出來,他動作頓了頓。
〖山崎:謝謝你,還好。〗
他向那邊投去一個目光,看到了青山若無其事地反複閱讀手中稿子的模樣——編輯部分給青山的稿子永遠很少,那些惹人厭棄的紙質稿都送到他手上。紙頁發皺、字跡扭曲,但傳說中高傲的青山編輯卻捏著老花鏡的鏡框細細地瞧著。
山崎的目光底下染出幾分暖意。
他停下自己審稿的動作,翻出前麵被他打出不通過的稿子,複製粘貼,發給了青山編輯。
青山編輯不愛看電腦。
所以,在他得到山崎編輯“還好”的評價後,便沒再看電腦了。
他細細地辨認著紙張上或故作瀟灑,或歪瓜裂棗的字。大部分的字,都如附骨之蛆般趴在潔白的紙頁上,醜得叫人難以忘懷,一直到下輩子都深惡痛絕。
——老天!孟婆湯大抵也難以洗刷我的悲憤!
不出編輯部其他人所料,青山編輯通過的稿子又隻有兩三份。
等他揉揉眉心看到電腦時,便看到了那篇文章。
像是一篇短小的故事,以日記的形式寫下,起始時毫無新意,像是所有那些故作高大上的作家都信手拈來的開頭。
故弄玄虛。他嗤笑,卻還是忍不住繼續看下去。
出乎意料的,故事竟真的跟著那個起得很高的頭順順溜溜地進行了下去 。
不,不隻是順順溜溜,進行地相當順暢。
文筆不出眾,故事哲理性強但毫無爽點,現在哪有人想思考哲理看故事裡的苦難,意味深長以至於沒有熱點——總結下來,火不了。
青山下了定論。他下意識為這篇文章惋惜,卻突然發覺,他已經開始用這種詭異的評判標準審稿了。
他感到寒意,心下驚悚,匆匆忙忙地返回去再看一遍。
日記體,偏意識流,開頭有些不知所雲——不,後麵有照應……
一個龐大的世界觀由一個人的視角展開,輪回和人體軍事機器的大膽題材讓人心底發冷,哲理也遠遠不止他發掘出的那一層麵……青山突然發現不對。
一個老作家的直覺告訴他,這篇文章少了一部分。他猛地從座位上竄起,像是要抓住什麼般,向山崎衝去。
“附件!是不是有附件!”青山甚至沒來得及戴上他的眼鏡。
他發覺自己的語氣有些激動,收斂了情緒。
“麻煩附件給我一下。”用的是肯定語氣。
山崎看著他,覺得自己要是說沒有,這位高傲的編輯先生說不定會跑到人家家裡去。
山崎應允,心下覺得好笑又可憐。
他把附件發給青山,在他走之前,用隻有他們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聲道:“我可以出力。”
——沒人知道他的出力是什麼意思,就連閱讀附件之前的青山也不知道。
——連上了。
這是閱讀完附件的青山唯一的想法。
附件的發展有些超出他的預料,但悲戚與驚悚在那瞬間蔓延了全身。
這篇文章的深意絕不僅僅隻有他領悟出來的那一方。
——他終於知道那句“出力”是什麼意思了。
他把這篇文章連同附件發給了他的老友們。
一時間,這篇文筆還算青澀的文章被曾經幾位文壇的老作家傳閱。
——他們的年紀被夕陽拉著要往山下去,但不代表他們有一顆寧願走下山的心。
一時間,他們達成共識,要把這本書,捧上去。
不需要捧到天上,碰到人們——所有饑餓的、精神貧瘠的人們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就好。
青山打了個電話,“藤本小姐,準備把店裡的海報撤了吧。”
“啊,不是的,是找到更適合的了。”
“違約金?……沒關係,可以的。”
這是一場博弈,但它在不同的地方上演著,所以更像一場小型革命。
——被淘汰的舊文化的革命,也是衝刷所謂“新文學”的革命。
沒有人知道這些還算年邁的老編輯哪來的那麼大的勇氣,就像這些編輯也不明白為什麼那些精神饑渴的人們要去讀那些空洞的文章一樣。
——用吸水的石頭去填心裡頭的空洞部分的體積,本就不多的水反而被吸到消失殆儘,更逞論這些石頭早已腐爛發臭,過不多時便會汙染四周。
所以,其實同那些讀者可憐這群高傲的老作家一樣,這些作家們也可憐著他們。
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這些所謂高傲的作家們,想去再救他們一回。
————
中原中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在昨晚的夢裡看到了他被羊的夥伴刺傷的畫麵,而今天確確實實地發生了。
在他昏迷的過程中,他的意識卻是清醒的。而他的麵前,漂浮的正是那張未完待續的紙條。
他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現在,無論怎樣,也波及不到“羊”的孩子們了吧。
他懷著複雜的心思想到。
現在他處在一個全黑的環境中,一股溫暖的力量引導著他坐下,是一個皮質的椅子,有靠背。
他渾身緊繃的肌肉在這股力量下緩緩放鬆,靠在靠背上。不止是這股力量的原因,還有他沒由來的安全感的驅使。
他能感覺到,明明這個空間裡他的異能消失了,但他卻警惕不起來。
這種反常的體驗使中原中也把目光投向麵前桌對麵的人。
——是的,即使一片黑暗,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麵前有人。
而作為中原中也麵前的人,渡感覺自己有點懵。
活了那麼多年了,即使再不怎麼喜歡語文老師,這也還是他第一次在上語文課的時候直接暈過去。
他甚至聽見語文老師像肥皂劇裡死了丈夫的妻子一樣的哭嚎聲。
……也應該不至於這樣吧。
他看看周圍。
是黑色的一片,安全感直衝衝地湧到心頭,麵前有個白色的麵板,微微一抬頭,頭頂掛著四個大字。
“心理谘詢”
……?
渡默不作聲地低下頭。
我是未成年吧。
未成年打工,我會被人舉報違法吧
心理谘詢,總會有人來吧,會被公安帶走嗎?那會影響我的生活吧。
要威脅嗎,會不會不太好?
他考量著,麵上不動聲色地瞧起了麵板。
麵板構成還挺簡單——〖治愈進程〗、〖個體向備忘錄〗
嗯,感覺很厲害。
畢竟是心理谘詢,渡覺得這個治愈進程應該相對重要,伸手大膽地戳了那個字標,桌子上蹦出來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透明正方體。
渡拿起那個透明的正方體,放在發著白色光的麵板麵前仔細觀察,發現桌板上映出來的是五彩的放射狀光斑。
光隨著正方體的旋轉綻放出不同的顏色,像是流光四溢的紫金蓮。
紫金蓮
那這個正方體是……蘇軾?(1)
老梗,好笑
渡覺得挺有意思的。
無論是除了這個石頭外始終和他做著相對運動的空間,還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石頭本身——大抵是合色棱鏡(2)?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目前呼吸的是不是氧氣,這個空間又是由多大的能量維持的——
至少剛剛他用手扇了扇,並沒有感受到氣流——也許這個空間是其他物質組成,又或者出現在這裡的隻是一個精神體。
他更傾向於後者。
證據?老天,你不會指望一個被厭棄的愚人的智慧吧?
當然是直覺啊。愚人·渡理所應當地想。
如果是真正的理論家,說不定會認為這是牛頓口中的絕對空間——一個的穩衡體係,一般被認為處於宇宙的中心。
啊,抱歉馬赫先生(3),這隻是一個幽默的玩笑
渡謹慎地在心裡對馬赫誠懇道歉。
大概就在渡發散思緒的這段時間,他的對麵出現了一個赭發的少年,目測十到…十五歲?
啊,大抵是營養不良的原因,這位十四、五歲的少年屬實是身高(咳咳)微妙,導致他第一印象誤判到了十歲左右。
罪過罪過。
阿彌陀佛。
阿門。(4)
……
佛教基督多少都沾點·功德榜被通緝名單·渡再次深表歉意。
〈!!點擊就看知名渡學長被佛祖暗殺,耶穌複活轉行玩狙擊竟是為了他!?〉
渡右手邊的的合色棱鏡閃了閃,然後趨於灰暗。
“……心理谘詢?”
中原中也有些驚訝地出聲。
就在剛剛,他正前方的上方亮起來這四個字。
畢竟是受文章吸引而來,本以為會是什麼文學交流會或采訪,結果竟然是心理谘詢?
……而且,“病人”似乎隻有他一個人?
孤身一人的中原中也覺得自己應該擔心一下自己的安危,但大抵是一個人行動慣了,他心底最先湧起的竟然是惋惜——看過那篇文章的竟然隻有他一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