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嘉看著烏沙榙牽著母親的手,滿懷期待地走出家門。
她們想趁著夜色逃跑。
可她們根本逃不掉,在剛到小鎮的時候,莎嘉就注意到鎮口的聖十字標誌。
這鎮的鎮長老早就懷疑鎮裡有魔女,今年收成不好是因為詛咒。
這老東西也不是真的懷疑有,但隻要傳出這麼個名號,皇宮那邊的人便不屑再要這邊的糧稅。
這鎮能給本就不多,貴族不在乎這幾枚金幣。
他們更在乎這是否是帶著詛咒的金幣。
所以神官老早就來到了鎮裡準備走個過場。
可這次不是過場。
莎嘉先她們幾步出去,門口已被聖騎士包圍。
穿著寬大白色教服的神官正拿著一本聖經在門口歌頌著主的功德。
莎嘉感覺被卸了力,一股無力感貫穿全身。
哪怕她們馬上要看見新的曙光,可曙光前麵是斷橋。
你過不去這斷橋,你也隻能看見曙光。
莎嘉出身在宮廷,她從未來過下麵,她幻想過底層的生活,隻是從未想過是這般可憐。
莎嘉的一切都沾著他們的血淚。
但她並不愧疚,她隻是覺得他們可憐。
她們理應擁有更多權利。
她們不該被毆打,被辱罵,被傷害。
她們原本應該擁有的。
可是沒有,她們自己放棄了。
她憐憫她們。
她在烏沙榙的記憶裡是個過客,她是個看客,是旁觀者。
所以她安靜地看著這個故事。
在故事即將落幕的時候,她哪怕猜到了結局,可她也想提前證實。
因為在那一刻,她與小女巫共情了,她入戲了。
她能理解小女巫的怨恨,恐懼與無助。
她在多少個日夜裡擔憂著同樣的處境。
她們都害怕著將要發生的未來。
小女巫恐懼父親,恐懼這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欺壓。
她甚至拋棄母親為了保全自己。
而莎嘉害怕成為金絲雀被關在鳥籠裡,為王子誕下一個個子嗣,去爭寵,去像個寵物,去沒有意義,痛苦地老去,去望著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日子。
要是她能夠不在乎,能夠閉上眼,能夠如同水中孤舟任憑流去,不在意,不思考,成為一個洋娃娃那樣愚昧而幸福的生活就好了。
要是能那樣就好了。
可莎嘉閉不上眼,她恐懼那種黑暗與處境。
她不甘沉淪。
她必須醒過來然後去掙紮。
為此她甚至可以放棄親情,友情,其他的一切。
所以莎嘉跑出門,心裡懷著一絲期盼,希望他們來晚一點,聖騎士再慢一些。
可當她穿過門時。
聖騎士已經站好了隊形,整裝待發準備與女巫對抗。
他們拿著劍,慢慢推開門,映入眼簾的不是傳統的女巫。
大的滿身是傷,衣衫破爛。
小的畏畏縮縮地躲在母親後邊。
聖騎士們都有些迷茫,這不是他們聖殿講述的無惡不作的那種女巫。
不是他們往常審判的歇斯底裡,瘋狂的女巫。
她們看起來更像一對平凡母女。
可母親身上的血腥味卻實實在在地告訴彆人,她殺了人,她被魔鬼蠱惑了,她就是女巫。
神父捧著書,對著身後的騎士們說道:“看啊,女巫是一種多麼有欺騙性的生物!他們裝作弱小無辜引誘男子殺害。”
“各位騎士,不要相信女巫外表的純善。”
“就算外表再美麗,表現再無害,她也是女巫,沒人能說準她的行動!”
“現在實行抓捕!”
神父退到一邊,手持聖經念著主的話語。
“仁慈的主會寬恕你們的罪行,哪怕你們與撒旦同流合汙。”
莎嘉簡直想笑。
你怎麼就代替主寬恕了呢,要是主不願意怎麼辦。
所以啊,人類真是傲慢,她自己也是。
可烏沙榙的母親並沒有反抗,她隻是睜著那雙與烏沙榙一樣的藍紫色眼睛,落下兩行清淚。
“放過我的女兒,她不是女巫。”
“她身上有女巫的氣息。”其中一位聖騎士答道。
“孩子純良,會沾染些氣息也難怪,過幾日送去教堂淨化便會散掉的。”
神父說著,喉結滾動了幾下,他舔了舔唇,眼神卻半點沒有從烏沙榙身上移開。
莎嘉看著他,覺得可笑,這樣的人居然也能成為神官。
真的太可笑了。
莎嘉記住了這個人的臉,準備回去了再處理他。
神官衝烏沙榙招手。
烏沙榙搖搖頭,她從這個人身上感受到一種與父親身上相同的氣息。
黏膩又惡心。
母親也不強求,把女兒往聖騎士那推了推。
離她最近的聖騎士接過烏沙榙,沒再說話。
莎嘉看不到他的臉,隻看到隱隱露出的那雙紅色眸子。
烏沙榙在這時已經是女巫了。
儘管莎嘉不知道怎麼辨彆,可她能感受到一種變化。
就像是將熱水換成冷水的變化。
緩慢直接。
但那個騎士什麼都沒說,隻是抱著烏沙榙,拍著她的背安撫她。
神官合上了聖經:“為了防止女巫刷些什麼花招蠱惑他人,現在立刻火刑。”
聖騎士把母女倆帶到廣場上,這裡有專門的火刑架。
聖騎士添上柴,將聖水潑在女人身上,頓時發出吱呀的炸開聲,女人的皮膚變得焦黑。
等神父誦完一遍聖經後便將烏沙榙的母親綁上了火刑架。
熊熊的烈火在冬日裡燃燒著,火舌向上爬著,吻上女人的肌膚,發出滋滋的響聲,她的皮膚開始發黑,產生燒焦的味道。
雪開始慢慢下起來了。
雪花落在女人的身上,溫柔地蓋上一層雪衣,隻是很快又融化。
在寒冬中許久,女人的四肢凍得發麻,被火焰一燒,疼痛感慢慢泛上來。
可女人抬起頭,衝烏沙榙溫和地笑。
那雙藍紫色的眸子在火焰中閃爍著,像是與火焰融為一體。
烏沙榙看見那雙眸子裡的火焰比灼燒著她的更甚。
那麼瑰麗。
那麼強大。
給了烏沙榙一種力量。
她解釋著女巫不是壞人,女巫不一定會害人的。
她告訴他們這是神的力量,女巫也是神的子嗣。
“祂沒有從我這裡拿走任何東西。”
“當然,孩子。”神父衝她伸出手,像她父親一樣摩挲著她的臉頰:“因為女巫是你的母親,而不是你。”
“她才是惡魔的契約者。”
“瞧瞧,多漂亮。”神官的手向下滑著。
烏沙榙哆嗦著:“可是。”
莎嘉著急地拍聖騎士,可沒人看得見她。
“神父,她穿得有些薄。”那個紅眸騎士說。
神父才打量她的穿著。
她隻穿了一件睡衣,大片的皮膚裸露在外。
神父:“我來抱著你吧。”
烏沙榙搖頭,轉身撲向聖騎士。
她問:“什麼樣的人才算女巫呢?”
“那些心思不正,品德不端的女人。”
“那些不守規矩的女人。”
“那些出來拋頭露麵的女人。”
“她們都可能是女巫。”
神父告訴她。
烏沙榙沒再說話,她望著莎嘉所在的地方,好似能看見她。
莎嘉走上前,撫摸著她的腦袋。
“彆怕。”
“會得救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們會遭報應的。”
烏沙榙一瞬間眼眶盈滿了淚水,她不明白為什麼,隻覺得眼睛酸澀。
她無力阻止,就像她無力阻止他們燒死母親。
她看向母親。
她眼睜睜看著母親被燒死,身體被灑上聖水取下,掛在鐘樓之上。
而她卻無能為力。
烏沙榙看著鐘樓,一夜未眠。
而莎嘉安靜地陪在她身邊。
“你是誰?”
騎士問道。
“烏沙榙。”
騎士點頭,又看向莎嘉。
莎嘉訝異地看著他。
來這裡一天了,他是第一個能看見她的人。
“莎嘉。”莎嘉又重複了一遍:“我叫莎嘉。”
騎士點點頭,他說:“我叫薩加托羅。”
莎嘉示意他哄哄烏沙榙。
可薩加托羅一臉迷茫,他隻能蹲下身來拍拍烏沙榙的背。
“彆哭了。”
莎嘉猶豫了一下:“你幫我說幾句話行嗎?”
薩加托羅點點頭。
“不要難過了,你的母親逃離了這裡,她自由了。”
“這一切都與你無關,你們都是受害者。”
“錯的是教會,是這些貴族規定的秩序。”
“所以彆怪自己了。”
烏沙榙:“我知道,謝謝你。”
“不用。”薩加托羅搖頭:“不是我。”
“我知道。”烏沙榙說:“可還是謝謝你。”
她望著莎嘉所在的虛空。
“謝謝。”
莎嘉愣了愣,而後看向窗外。
第二日,鎮裡的第二位女巫被綁上火刑架。
烏沙榙嘗試著解釋,並準備拿自己當事例,她希望自己能夠救下她。
可鎮民們指著她說:“你母親是個女巫,你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一定是個小女巫要蠱惑我們!”
“鎮裡這麼多天挨餓受凍一定是因為你們家的詛咒!”
“你也上去吧,一起燒死!”
“你母親不尊敬主,受到了懲罰,主念你年幼未降罪於你,你居然不知感恩,讚頌魔鬼的功績?”
眾人找到了這個發泄口,他們一擁而上,對著烏沙榙拳打腳踢。
烏沙榙沒有解釋,她不否認自己是女巫,她隻是很難過這群人的態度。
他們隻是為了找一個宣泄口。
她掙紮著躲開鎮民們的魔爪。
可他們壓著她,脫下她的衣服把她綁在火刑架上。
“看她長得就不像個好人,鬼知道她父親是不是被她蠱惑了。”
“嘖嘖嘖,那他也死的值了。”
“這長相確實,跟她母親年輕時一模一樣。”
“早知道就提前乾些什麼了,反正都是女巫了。”
“沒碰到,真可惜。”
烏沙榙聽著他們的閒言碎語,自嘲地笑了。
她嘲笑這樣愚蠢的自己。
她掃過在場所有人,最後定格在那個抱過她的騎士上。
那個知道她是女巫卻沒有揭穿的騎士上。
她動了動唇。
如果可以,如果真的有神的話。
救救我吧。
莎嘉看見了那雙眸子,像是一灘死水,深不見底,卻又隱隱生輝。
於是她對惡龍說:“救救她吧。”
惡龍沒說話,隻是變回原型,吐出一個火團。
沒有神明,隻有一隻惡龍噴出火球,燒掉了整個小鎮。
火焰席卷了在場每一個人,所有焚燒彆人的人全被焚燒殆儘。
烏沙榙被惡龍叼回了洞穴。
惡龍給她買了書,買了衣服,教導她劍術。
她終於擁有了難得的自由。
她偶爾會望向鐘樓。
那裡被掛上了新的人兒。
烏沙榙沒再說話。
莎嘉看著烏沙榙一天天長大,從小孩長到窈窕淑女,她學會了魔法,去更遠的國家拜了魔法師為師。
她了解了很多,才越發覺得這個國家腐朽。
可每個童話世界相互聯係又相互依存。
所以這個王國依舊興盛。
烏沙榙給惡龍講:“在彆的國家,我不被稱作女巫,我是魔法師。”
“外邊的世界跟我們不一樣,我不會被處死,她們溫和地接待我。”
“我很喜歡那裡。”
所以啊,如果有機會,我們去那裡生活吧。
“我好喜歡東方,那裡很溫柔。”
“在那裡你也不是災難的象征。”
烏沙榙給他講了很多傳說。
像古羅斯的神靈,薩菲加的王者,古老的戰神,遙遠的東方仙子。
而莎嘉跟隨著她走過數個世界。
她去了遙遠的齊勒斯王國。
一個劍與魔法的國度。
一個平等的,教育普及的國度。
百姓會簇擁著烏沙榙,為她戴上鮮花。
而烏沙榙總是會回過頭衝她笑笑,好像她真能看見一樣。
莎嘉看著她好多次找錯方向,對著一片虛空說話:“我準備去考魔法師職證了,等我考到了,我們就可以去更遠的地方。”
“你知道索黎婭女皇嗎?等我們考完就可以去了。”
“我很喜歡她的名字,黎明的黎,再見黎明。”
“你想去哪嗎?”
烏沙榙聽了會,又笑著搖頭:“我真是個傻子,明明我聽不見的。”
而莎嘉隻會安靜地移到她說話的方向,聽著她說話,時不時點頭。
“我也喜歡這個名字。”
“你又聽不到。”莎嘉偶爾會嘲笑自己:“真的是,跟你呆久了,我也成了個傻子。”
但她還是會趴在烏沙榙肩上,看烏沙榙在地圖上圈圈畫畫,寫下記號。
莎嘉懸在她肩上,偶爾指著某一個地方:“這裡。”
烏沙榙像是聽得見,給那個地方劃上一個圈。
但有時也沒那麼多默契,搞得莎嘉有些鬱悶。
但總會去到的。
莎嘉也見過索黎婭女皇。
女皇穿著雍容華貴的禮服高居王座之上。
莎嘉隨著烏沙榙走向女皇。
那是她想象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