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事,在顧堅城記憶力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模糊的。
他的頭疼了很長一段時間,正是耀幸剛開始軟禁他的時候。日子變得模糊不清,他的腦子也是遲鈍的,有時候一兩個穿白褂的醫生會來替他檢查,也有人照顧他給他做飯打掃,但大部分時間,他身邊隻有耀幸。
從簡陋的小屋搬到偏僻的小院,再搬到精致的小洋樓豪華的小墅,用了多久,他記不清。他現在依靠窗外零星的景色判斷節氣,明黃的迎春花紫紅的夾竹桃,雪白君子蘭黑色的野玫瑰,耀幸叫幫傭的人包起北方的餃子,那一年就過完了。然而廣州的四季並不分明,椰風林影,木樨飄香,窗前一玻璃塊大的景色常常混淆。一段時間之後,他也就不再深究了。
不是沒有逃跑過。
耀幸白天很多時候都不在,他好像開始忙起來。他對顧堅城說,自己在開武館,後來又開了藥廠,生意紅火,所以他們才得以不斷搬遷。他也不再是一副武師打扮,開始穿起西裝領帶,借由奢華的服飾和財大氣粗,來表現一個窮小子終於依靠自身努力擺脫了低賤命運的傳奇。然而他們住的房子,顧堅城一直不知道這房子其實就在離家不遠的中山北路,儘管外表看起來極儘奢華,內裡卻按照顧堅城的喜好布置得十分簡單。
耀幸怕過高的圍牆引人注意,於是他連院中也去不得。有一次,顧堅城見他宿醉未醒,便撥開攔截的傭人,強行開了門。走到大門口,耀幸已經追了出來,滿眼驚恐:“堅城,你要去哪裡?”
“阿耀,我想回家去。”
“我不是告訴過你,你爹娘弟弟很好,嫂子和小侄我也會照顧。我跟他們說你去了南洋,每個月都替你拿家用回去。你留在這兒就行了,不要回去。”耀幸扒著門框,襯衫淩亂地穿在身上,在顧堅城麵前,他依舊是滿心惶恐不安的少年。
顧堅城腳步一滯,最終搖頭道:“爸爸年紀大了,阿德和振邦都還小,他們需要我。我回了家,你還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今天攔我,阿耀,我們以後就是敵人。”
耀幸身形不穩,踉蹌地朝後退了一步,咬著牙叫道:“顧堅城!”
顧堅城心中一顫,狠下心推開鍛鐵大門,身後仆傭忽然慌亂地叫起來,然後是槍聲。耀幸靠著門框,渾身是血,滲透雪白的襯衫,手中一隻黑洞洞的槍淌過淋漓鮮血。
“你。。。去吧。。。快走!”
他怎麼走得了?
大片的雨雲湧過,終於遮住了他最後看見的陽光。
既然走不了,也就安下心來,每日練練字研習拳法武功。本地的報紙耀幸是不給他看的,但會拿來一些廣西周報南洋畫刊,讓他知道廣州城的外麵正在發生什麼事。顧堅城平日無事,也開始學習洋文,附近一個小教堂的牧師每隔兩天過來教他,一九二一年藥廠大改革引進外國機器做生產線的時候,他還幫忙看了文書,耀幸才沒被那幫奸詐的洋人騙了老本。
顧堅城試過同周圍僅能接觸的少量人交流,但房子裡的幫傭頻繁更換,有個熟識的郵遞員答應偷偷替他買一份廣州日報,第二天,這個郵遞員也不見了。如此幾次,顧堅城就不再試圖打聽家中的事,選擇相信耀幸告訴他的話。
日子平順地滑過,顧堅城心性淡泊,既然被禁足不聞外事也好,清淨地讀他的書研究他的長柳拳法。但對於耀幸而言,這段時光是他生命裡唯一可稱得上幸福的。在顧堅城身邊,哪怕隻是坐著不說話,他也覺得一身輕鬆,卸下了所有防備偽裝,安心且歡喜。
曾經鄙夷他人追求安定,如今死死握著不放手的卻是他,耀幸在心裡嘲笑自己,又忍不住祈告,如果能就此長長久久,永遠這樣下去就好了。
滿月那晚的血案是他心頭的一根刺,遲早要插入他的要害,一擊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