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看了我一眼,我的臉上依舊是淤青遍布,父親深深的歎了口氣,說:“去吧,去治病,花再多的錢我們也治,把娃治好比什麼都強!”
母親在一旁扶住搖搖欲墜的我,溫柔的撫摸著我的頭發,讓我不要害怕。
我那個時候已然說不出話,看向母親的目光仍然有些呆滯。
父母將我帶去了市裡,臨走時,我站在爺爺奶奶的院子裡,看著院子裡的梧桐,葉子已變得光禿禿,心裡竟有些淒涼。
等到真正坐上車時,天空已下起大雨,層層環繞的山林,在大雨的衝刷下隻剩枝椏。在坎坷崎嶇不平的山路裡,我沒有回頭看一次。
我隻知道,我終於逃出來了。
逃出來了華德小鎮。
父母在市醫院旁邊租了個房子,房子很小,裡麵擺放著兩張小床。一間屋子裡,兩張床,中間僅用一個簾子隔開。父母睡一張床,我睡一張床。
但我的情緒仍然不是很好,整日整日不說話,人就像根木頭,看著天,看著地,看著飛過的鳥,也能就這樣看一天。
我又重新住進了醫院裡。
寧安市第一醫院。
醫院的環境很好,我知道住在這裡需要高昂的費用,我開始幾天有些抗拒,情緒很不穩定,我想要回去待在父母身邊,但是醫生說我的病情很嚴重,已經達到了重症抑鬱症,必須要留院。
我拚了命的砸東西,想要跑,想要遠離這裡,父親抓住我的手,歇斯底裡的對我喊:“我們好不容易讓你住起來,想要治好你的病,讓你像一個正常人一樣,你還想我們怎麼樣!”
“你說啊,你到底想讓我們怎麼樣!”
父親看著雙眼無神的我,顏色蒼白,一句完整的話都開口說不出來,我看著他的眼神有些害怕。
他頓時又有些歉疚了,握緊我的手慢慢鬆開,語氣哽咽:“娃,咱們就好好治病吧,好不好?”
我看著父親,眼神空洞,愣愣的說了聲好。
住在醫院裡的每晚,我都會做噩夢。
我的夢裡有一條坎坷的,難越的,崎嶇的大河,我站在河的另一邊,我曾經有無數次想要越過它,但是河水太深,波浪太洶湧,岩石太淩厲,我有無數次差點被河水沒過頭頂。
風吹走了我的帆,雨侵襲了我的船,我站在河中央,像一隻浮木。
永遠得不到救贖。
我的呐喊沒有人聽見。
每一次的呼吸都十分艱難,甚至連說話都困難。
怎麼辦呢?我應該怎麼辦呢?我要怎麼辦呢?
……
噩夢連連,每一個噩夢裡都是一張醜惡的嘴臉,她們像一個小醜一樣,在我的周圍轉轉圈圈。我被圍繞中間,緊緊抱著腦袋,嘴裡喊著讓她們滾……
醫生和護士不止一次安撫著受傷的我。
可我此時已像一隻漂泊已久的浮木,早也找不到歸路,所有的雨後甘霖對我來說,都是要命的賭注。
我在醫院的那幾個月,並未得到任何好轉,我驚慌的不敢見任何人,隻敢在黑暗裡生活,我不敢看太陽,不敢抬頭看大家的眼光,我怕裡麵有鄙棄,有嫌棄,有不屑,有惡心。
我什麼都害怕,我害怕生人害怕陌生人,害怕大家不善的眼光,甚至不敢獨自一人上廁所,害怕太陽,害怕光。
同時我也害怕黑夜,一旦黑夜來臨,我就會做噩夢,夢到無數個傷害我的人,站在我的眼前,好像下一秒就要像魔鬼一樣朝我撲過來。
……
這樣的日子實在太難太難。
而我堅持了很久。
——
那天,是個早春。
父親挽著我的手說下去走走吧。
我抗拒的說不。
父親用渾濁的眼神看著我,放低了語氣,輕輕的對我說:“下去走走吧,看看太陽,感受一下陽光……”
我本想拒絕,看著父親年底的期盼時,我輕輕的點頭了,說好。
我坐在醫院花園的長椅上,那天的太陽並不十分熱烈也不很刺眼,父親用一把扇子替我擋住了陽光。
我和父親同坐一張木凳上,父親沒有說話,但我似乎聽見了他的歎息,是在心上的歎息。
我那個時候情緒已經穩定下來,能夠正常的與人交流了,我那個時候很想開口對父親說一句,我們回家吧。
但是我沒有,我怕自己又發病。
我和父親坐在花園的長椅上,坐了很久很久。
曬了很久的太陽,也看到了夕陽。
父親臨走時,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背已經越彎越下,他說:“好好治病,娃,我去給你掙錢……”
第二天,我獨自一人去了那裡,坐在那裡,看著牆角的迎春花。
我的麵前來了一個小男孩,麵色蒼白,但是他卻很活潑,一點都不像生病的樣子。
他膽子很大,一上來就握住我的手,問我:“漂亮姐姐也生病了嗎?”
我看著他,沒說話。
他直接一屁股坐在我旁邊的木椅上,用手扶著腦袋,眼神很乖:“我也生病了,很嚴重的病,醫生說我要活不過明年了,或許今年冬天就要走了,但是我還有願望沒有實現……”
小男孩的話絡繹不絕,他的話很多很多,好像是在說給我聽,又好像不是,可能他隻是需要有一個人聽他講話吧。
我坐在那兒聽他說了很久很久,有些同情他,他這麼小就要離開了,而我起碼還有時間,隻要治好病,我還可以活下去。
我安慰他說:“沒關係的,或許奇跡會降臨到你的身上。”
他輕輕的搖了搖頭,笑著說:“不會了,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我是心臟病,治不好的那種。”
我心裡忽然一陣難受。
上天怎麼總是這樣,隻曉得虧待好人。
小男孩陪我在外麵坐了很久很久,臨分彆時,他折下了牆角的一枝迎春花送給我。
他說,“這支迎春花是我哥哥讓我送給你的,你一定會在春天越過你人生的荊棘的。”
我看著那隻迎春花,愣住了。
會嗎?會越過荊棘嗎?
小男孩似乎知道我的想法,靜靜的將花塞進我的懷裡,“一定會的,你要活得比誰都好看!”
小男孩的話說的很堅定。
頓時,我心裡的勇氣也被鼓舞了起來。
此後的好些天,我都和小男孩一起。
在醫院裡他似乎成了我另外一個好朋友,他雖然隻有5歲,說起話來奶聲奶氣的,但他也會告訴我要好好活下去。
小男孩告訴我,他有一個願望,就是可以在他過6歲生日前見到他的哥哥,他希望他哥哥能給他過生日,他很愛他的哥哥,但是他的哥哥似乎不是很愛他。他還告訴我說他的哥哥為了能夠進入到他們家,還改了個名字。
小男孩很心疼他的哥哥,也很愛他的哥哥。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問他:“那你哥哥愛你嗎?”
小男孩輕輕的搖了搖頭說:“他不喜歡我,他有點討厭我……”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們兩個是同母異父。
他母親帶著他的哥哥改嫁他現在的父親,父親很有錢,母親也很漂亮,但是父親就是不喜歡哥哥,因為哥哥跟他沒有血緣關係。
所以哥哥在這個家裡過得很艱難。
他希望他哥哥能夠開心起來。
我說會的,一定會的。
在小男孩生日的前一天,他哥哥還是來了。
陪小男孩過了一個很愉快的生日,我以為就那樣,小男孩會很開心,然後順利的度過這個冬天。
但是他還是走了,他走的那天是春分。
牆角的迎春花開得正豔。
我忽然心裡一陣陣的難受,眼睛開始酸澀,手裡握著那隻他跟我見麵時送我的那隻迎春花,原來一個人的生命就這麼輕易的就消失了。
我沒有見過他的哥哥,但是我知道他的哥哥,叫梁逢。
小男孩告訴我的,小男孩的名字叫梁遇。
隻是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小男孩走的那天,我病床旁邊的櫃子上留了一張紙條。
上麵寫了一句話:“你當越過荊棘來到春天裡,與我重逢。”
在紙條的旁邊有一個花瓶,花瓶裡插著迎春花,在迎春花的中間留了一隻玉蘭花。
我看著紙條上麵端莊的字,仔細的辨認著究竟是什麼人送給我的,但是仍然一無所獲。
但好在,之後的日子裡,我的病情慢慢的好了起來。
我不僅能夠與人交流,我也能夠直視太陽,吃飯,睡覺,看迎春花,看玉蘭花。
晚上做的噩夢越來越少,甚至睡得很香。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紙條的作用,或者是說小男孩送給我那枝迎春花的作用,我隻知道,我的冬天過去了。
我的身體慢慢好轉,臉上結的疤也慢慢消失,膚色也漸漸好了起來,不像以前那麼慘白,人看起來也有了些精氣神。
醫院裡的醫生和護士都誇我恢複的好。
其實我知道都是那個小男孩的功勞,以及那封安慰我的紙條。
2020年9月15日。
我正式出院。
2020年,10月6日,我步入校園。
在那裡我遇見了一個人,一個讓我覺得很好很好的人。
他叫梁逢。
他很溫柔,優秀善良,也很敦厚,他品質兼修而且樂於助人。
他幫助了我很多很多。
後來我們倆成為了同桌,他對我很好,他送了我一瓶茉莉花茶,其實不隻是一瓶,第二瓶我沒要。
我不知道他送我茉莉花茶是什麼意思,但是我知道有一句話:送君茉莉,願君莫離。
我那個時候心裡開始猜測他會不會有點喜歡我。
但是我又在心裡說不可能的,怎麼會呢?怎麼會有人喜歡一個心情時好時壞的抑鬱症患者呢?
我開始否定。
覺得他是不可能會喜歡上我的。
但是後來。
我喜歡上他了。
僅僅因為一支玉蘭花。
他在一個雨天,送了我一支玉蘭花。
恰是那天雨並不大,但也淩亂了無數次枝椏,也淩亂了我的心。
他比我遇見的所有人都要好,會耐心的叫我小同桌,會教我寫作業,給我講不會的題,還會督促我學習,讓我上進,下雨給我撐傘,沒傘就背我回家。
我時常在想,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呢?
讓我也遇到了。
所以,我算是遇到了我的敬亭山嗎?
但是後來,我發現他貌似也有點喜歡我。
有無數次我在認為他在跟我表白。
“送君茉莉,願君莫離。”
“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白玉綴枝頭,無憂也無愁。”
“紫薇榮邸遠,有蝶即有願。”
……
他對我說了很多很多話。
但是我隻記住了這些。
他像是在表白,又好像不是。
我時常在日記裡寫上他的名字,寫上我的心事,我也很想問問他到底喜不喜歡我?
我也很害怕,我的這一切都是猜測。
於是我又開始躲避他。
他好像發現了,上課有意無意的碰我一下,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問我怎麼了,我的臉瞬間紅了起來,不敢抬頭看他,隻敢小聲的說沒什麼。
但其實那一刻,就在那一刻,我的心裡早就波濤洶湧。
為了他,我願意修正一次又一次不恰當的彆離,我是第一次如此的渴望當一個正常人,一個不會生病的正常人,一個不會有壞情緒的正常人。
我很怕他知道我有病。
於是我吃藥的次數越來越多。
沒有一個人知道。
……
父母也很為我高興,認為我那個時候已經完全好轉起來,他們的生意也慢慢變好了,在學校的不遠處租了一個大一點的房子。
房子分上下兩層,他們住在一層,我住在二層,房子空間很大,我有獨立的自己的房間。
我那個時候似乎又是公主了。
隻不過不是住在城堡裡的公主。
但起碼境況比以前好了很多。
我在新的學校也交到了好朋友。
辛欣。
她活潑開朗,時常能夠調動我的情緒。
但是她也有心事,她喜歡上了她的青梅竹馬。
她喜歡她的青梅竹馬已經十七年。
但是那個男孩並不是很喜歡她,隻是將她當做妹妹看待。
那個男孩有女朋友。
女朋友似乎很喜歡他,來糾纏了他很多次。
也是因為這個,辛欣和那個女孩發生了衝突。
那個女孩家庭有點背景,她叫來了人堵我和辛欣在小巷。
在那一刻我才知道,那個女孩的表姐居然是白斕。
那個欺負我欺負最厲害的那個女生。
我的記憶似乎又被調回了小鎮。
那個讓我痛不欲生的地方。
腦子一陣疼痛,身子也抽搐起來,所有惡心的話語都在腦海裡盤旋著,隻因為我又想起來了往事,想起來了小鎮上的點點滴滴……
在我終於支撐不下時,梁逢出現了,他就像一道光拯救我與水火之中。
我能感受到他的緊張,他抱著我的力度緩緩收緊。他不止一遍在我耳邊呼喊著,讓我彆睡覺,讓我睜開眼睛看看他。
隻可惜我的眼皮越來越沉,我睡了很久很久。
我在醫院裡躺了一個星期才醒過來,那一個星期裡我的腦海裡全都是不好的事情。
父母很擔心我,每天都來看我。
梁逢不知道我究竟經曆了什麼,他以為我隻是簡單的生病了。
父母也笑著告訴他,我真的是生病了而已。
父親告訴他說我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梁逢也說我會好起來的。
除了我自己,他們都堅信我會好起來。
後來我出院了。
好起來了嗎?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真的很累很累。
出院後的每天,我都在家躺著,夜夜難寐。
但好在那個時候梁逢會每天跟我聊天,分享學校裡有趣的事情,會給我講笑話,給我打電話,打視頻跟我聊天。
我的靈魂,一半站在光裡,一半站在黑暗裡。
光裡的那半因為梁逢,黑暗裡的那半仍是我走不出來的寒冬。
在我以為自己會慢慢好起來時,我收到了一封短信。
信的內容很簡單,隻有寥寥幾句話。
但就是那幾句話將我徹底的擊碎。
發信人是施暴者。
我的靈魂完全站在了黑暗裡。
永遠窺不見光芒。
生命的浮木也往下沉,好像快要沉到河底,壓得我快喘不過氣來。
於是在那個大雪紛飛的雪天,我自殺了。
很可惜,我還有一個願望沒有完成。
如果可以,我希望下輩子能夠告訴他:
“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許相看喜歡梁敬亭,希望你輩子能夠聽見。”
——
下輩子我勇敢一點,走快一點,不被荊棘絆住腳,越過荊棘,再與你相擁。
我是許相看,是相看兩不厭的許相看。
我已經找到我的敬亭山了。
梁逢,我愛你。
你彆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