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昨日的談話,愈發偏向沈潛,覺得市井傳言害人不淺,沈潛實在可憐可惜。
她想著,轉眼便到了地方。
一片池水作圍欄,中有一處小亭。亭中隻一方小桌,兩隻圓凳。
其中一隻圓凳上,就坐著一身緋色官服的沈潛。
池水浩浩一片,亭台卻隻小小一座,亭中人坐在圓凳上,更是隻渺渺一點。他側著頭,望寂然的池水,看著比池水還要空寂。
婢女停步不前,福身示意許明月獨自上前。
許明月走近幾步,就見沈潛回過頭來,看見了她。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著沈潛的眉眼間,一時生出無邊喜意。
他起身,出了亭台來迎她:“娘子來了。”
許明月笑答:“我起晚了,勞大人等我。”
沈潛仿佛打趣,道:“如今算得半個同僚,怎麼還喊大人。”
許明月被他逗得笑意更深,也打趣:“既是同僚,我該稱大人表字才是,不知大人表字?”
沈潛笑了笑,垂著眸,卻是不答。
沉默片刻,才抬眼道:“娘子不知,我無父無母,自小長在宮裡,是乾爹養大。加冠之時,乾爹已歿了,我沒有旁的親近的人,便沒有擬字。”
許明月一愣,沒想到自己隨口打趣,卻觸及了人家的傷心事。她賠罪道:“大人請節哀……是我說錯話了。”
沈潛搖搖頭,仍笑:“行走官場多年,仍無表字,確實有些不像話了。隻是這些年,一直沒有人提起。”
他似乎忽然想到什麼,眼睛一亮:“娘子提及,也是有緣,不若娘子為我擬字可好?”
加冠擬字,都是應當交由極為親近的長輩來做的事。
許明月心下有些遲疑,卻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沈潛這時正巧神色一黯,道:“隨口一提罷了,也是,我如今早過了擬字的年紀。”
許明月話便脫了口:“如今也不晚。”
她說出口時,自己也愣了愣,不過很快接著道:“什麼時候也不算晚,如今既然有緣,就是正好,我來為大人擬字吧。”
話落,就見沈潛眼中亮起來。
許明月心中也稍舒,微微笑起來。
早膳上桌,沈潛揮退了婢女,親自為許明月布菜。
許明月自方才一遭,心中對沈潛仍有些愧意,於是笑納好意,還不時為沈潛添菜。
用罷早膳,天色已然儘明。
日光透過鏤空亭簷,一束束照進來。
沈潛半邊身子本在陰影裡,隨著他走近許明月,也便走進了光裡。
他抬眼,黝黑的眼中也灑入亮光。
許明月本隻無心看著,忽然間福至心靈:“有了!”
沈潛被她難得的跳脫驚了一下,心中越發覺得她可愛,不由笑問:“有什麼了?”
這一問,自己倒生出旁的心思,不自禁望了一眼許明月的腰身,卻不敢叫人發現,又收回眼神。
許明月不知道他歪了的心思,隻徑自一麵拍手一麵道:“沈潛,沈潛。雖深潛於淵,而終有得見天光時——明昭,便擬此字,如何?”
她心中高興,笑看沈潛,見沈潛也笑意盈盈,便以為他是滿意這字。於是繼續道:“那便定了。明昭。”
她看向沈潛,溫聲解釋道:“大人一心為國為民,如今一片真心雖不能為人所知,來日卻終有昭於天日之時。”
“這一字,也是我祝大人,真君子雖陷於泥塘,但終有一日能出淤泥而見天光。”
“出淤泥而見天光。”沈潛重複了一句,心中軟成一片雲,不由喃喃,“明昭,明昭。”
明昭,若是說與朝中同僚聽,怕是要驚起一片浪,紛紛議說他哪裡配得上這字。
可明月擬這字,便是覺得此字與他相配。
沈潛止不住微笑,隻覺這日頭暖意洋洋,好不可愛。
許明月也隨他一同看日頭。看了一陣,覺出不對:“明昭,這會兒是什麼時辰?”
也不必沈潛答了,她有些懊惱道:“天色儘明,總之不早了。怪我話多,誤了事。”
沈潛聽她念著,了然,她這是看見天色,怕他誤了早朝。
她哪裡知道,朝中遍布他的耳目爪牙,自會將朝務傳達給他,早朝去與不去,對他而言沒有區彆。不去,反倒能好好休息,免受起早貪黑、頂風冒雪之苦。
然而許明月關心的神情,實在太像敦促自家夫君上朝的妻子。沈潛心中充盈,隻覺若能日日如此,要他起早貪黑、頂風冒雪又如何?
他含笑道:“娘子莫急,我這便去了。”
許明月送他幾步:“冬日地麵濕滑,莫要心急,路上小心。”
沈潛走過池中小徑,又回頭望一眼,見許明月目光溫柔而專注,恰如幾年前江南初見。
那時他便下定決心,要將這目光永遠留在自己身上。到如今,總算能得償所願。
隻是還有一人……
“傅憑臨。”他沉吟,走過院落時,被一茬未修剪得當的枯枝攔了去路。
小廝戰栗上前去裁。
他虛虛抬手止住,伸手,將那枯枝折了下來。
“啪”的一聲,倒很悅耳。
他似乎被取悅,笑著將它遞給小廝,吩咐“燒了”。
小廝接過枯枝,疾步離去。跑動時揚起耳旁風聲,風聲裡似有主子的喃喃自語:“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