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翰林院。
臨近冬至,風急天寒,人都懶散,大多早早離了院。
公座上坐著的人寥寥無幾時,傅憑臨才同學士告過罪,獨自離院。
行至院外,不由又長歎一口氣。
他昨夜不知為何,翻來覆去不能入眠,入眠後又幾次驚醒。今早便難得遲起,誤了點卯的時辰。
自應召入宮後,他便常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按理說,他身為狀元郎,本該是同期之首,風生水起。
然而一來,聖上不知為何,沒有按慣例點他為翰林修撰,而是令他與探花一同任編修,點了榜眼作修撰。
這一降一升的旨意一出,便有不少同期改換了待他的態度。
二來,他到院中之後,又無故頗得學士青睞。學士將曆來重要史卷紛紛交予他校對,更向聖上請命,為他在宮中求了一處住所,令他在修好史卷之前,都在宮中暫住。
這一番偏愛,又令不少同僚對他心生不滿。
再便是,他入院不過幾月,便與院中前輩大打出手。
此事一出,更是令他在院中的境遇越發如履薄冰。
暮色沉沉,傅憑臨望著西落的日頭,頗為自嘲地笑了笑。
自開朝以來,新科狀元裡頭,他怕是境遇最失意的一個了。
而後又苦中作樂地想,來年開春,國史修罷,他便能自由出宮了。不知他家娘子知道他在宮中這般落魄,會不會可憐他,為他落一回淚。
他可還沒見過自家娘子落淚的模樣。
慢悠悠地走出院時,正麵迎來了兩個同僚。
好巧不巧,正是上回與他大打出手的兩位前輩。
他隻想速速離開,於是一拱手:“前輩,在下尚有要事,先告辭了。”
便繞過兩人要走。
然而才邁出步子,便聽其中一人笑道:“要事,莫不是要去搶婚啊?”
傅憑臨眉頭一皺,雖聽不懂這人說的是什麼,心頭卻隱隱湧上些不安。
他停下步子,回頭便見另一人拽著方才說話那人的手,使著眼色。
他隱隱聽見這麼一句:“……吩咐了不許他知道……”
那人一愣,隨即回道:“多大點事,他還能真去搶婚不成。不說旁的,就說他現在奉旨待在宮中,連宮門也出不去……”
傅憑臨心下不安更甚,他看向那人,問道:“前輩,所說的搶婚是什麼事?”
然而此時,他腦中已然閃過了前幾日同僚所說的小話、他托錦衣衛送出宮去的信、以及遲遲未得的回信。
下一刻,那人譏諷一笑,證實了他的猜想:“傅兄可還記得,上回對我倆出手是為的誰?今日城西首輔大人家熱鬨得很,要迎一位再嫁的美嬌娘。傅兄不如猜猜,迎的又是誰?”
傅憑臨聽罷,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那兩人一麵搖頭笑著一麵走開,獨留他在原地怔楞。
首輔,首輔……
傅憑臨一時想起諸多不曾上心的事來。
幾月前曾有一次宮宴,準許攜家眷入宮,他與明月攜手共坐。
那首輔沈潛,忽然前來寒暄,說想要討茶一杯。
飲罷茶水,又莫名道了一句:“狀元郎與尊夫人……果真是,伉儷情深。”
傅憑臨彼時一頭霧水,隻當這首輔是孤家寡人多年,豔羨他與明月的伉儷之情。
如今看來……
難怪,難怪他被點作了編修。
難怪學士如此看重他,以至於幾次駁了他告假回家的請求,怎麼也不肯放他出宮。
難怪他一介編修,卻能請得動錦衣衛作跑腿。
難怪那錦衣衛收了他的信,卻遲遲不送回信來。
越是深究,越是有跡可循。
傅憑臨回過神來,方覺自己幾將牙關咬碎。
他看了一眼天邊,日色將儘,拔腿便朝宮門跑去。
路上遇著眼色驚異的同僚,他也顧不及。
撞上宮人,發冠散落,他也管不得了。
便這樣一路跑到了宮門,已是一身狼狽。
看守宮門的守衛,每每見的都是衣衫齊整,做派端莊傲氣的書生。冷不防見了一個發冠都跑丟的,一時都不由多看了幾眼。
但等人走到跟前,還是厲聲攔道:“可有出宮令牌?”
“沒有。”傅憑臨開口時,嗓子已跑啞了,“我是聖上欽點的翰林院編修,此次出宮是有要事,還請官長通融。”
守衛臉色卻一變,彼此間對了對眼神:“編修?”
“聖上欽點的編修,便是那位說的……”
“不錯。”
一眾守衛小聲討論了會兒,才回身道:“編修大人,你還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