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有一陣沒有說話。
“法國怎樣?”他小心地問。
酸楚淒涼的情感一陣陣襲來,塞妮婭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法語很難。你永遠無法理解我第一天在法國街道上行走的感覺。四周都是我不熟悉的景物,我認識艾菲爾鐵塔,可那又如何,那不過是存在照片上的抽象影像。不知道我到了哪裡,或是天堂,或是地獄,我一概無法肯定。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個行李箱和緊緊捏在手中的杜德教授的地址。我問行人那個地址在哪裡,卻沒有人聽得懂我在說什麼。他們嘴裡都嘟囔著一些我不懂的音節,怪異得很。
“然後我終於聽到了英語。那是種親切得我要哭的感覺。她告訴我去德爾斯莊園的路,我就那麼又冷又餓地走了兩個小時。德爾斯莊園很大也很威嚴,像是馬爾福莊園。可惜馬爾福莊園搖曳著的都是親切的拉琪淩草,而德爾斯莊園,全是些我不認識的花草,雜亂地種,沒有什麼條理也沒有什麼規劃,我看著想到了盧修斯那裡成片的彼岸花,心想我如果看著這些花草走過去或許會像上次在盧修斯那裡看著彼岸花般暈倒。反正那不是什麼好的體驗。
“杜德教授的女傭在門口等著我。她抬起頭來,我看到她臉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下巴很尖,身體骷髏般消瘦,好像連衣服的重量都無法支撐。還有她的目光,尖銳地看著我,我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她說:‘你遲到了,杜德太太等了你很久。’
“‘對不起,因為我不懂法語,所以原想乘麻瓜的車的計劃沒能實現……’
“她一下子喜怒無常地打斷我的話,用種像是客氣實則很不耐煩的口氣尖厲地說:‘或許馬爾福小姐願意現在去見杜德太太?’
“我隻能點點頭。她便帶我進了大廳。房子裡很暗,她走到一邊去拿了一盞蠟燭,點起來後對我一揮手。我跟上去,看到燭光下她的臉更加恐怖。當時我苦笑著後悔,或許我衝動的決定是錯誤的,法蘭西不適合我。
“我上去的時候杜德教授躺在床上,翻著一本關於治療術的書。後來據她的女傭說她整天都是這樣,我的課也隻能這麼上。她也很消瘦,隻是沒她的女傭顯得那般瘦得嚇人。她其實挺好看,隻是皺紋太多,爬滿了整張臉,嘴唇也乾裂得很。
“我小心地叫她:‘教授。’
“她抬起頭來,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陣,然後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她問:‘你就是聖芒戈來的所謂的未來優秀治療師?’
“我搞不清應該說什麼,因為她的話裡明顯地透著讓人很不舒服的譏諷。
“她的語調急速轉彎,變得嚴厲:‘告訴我,如果你要治療遺忘咒的傷者,該怎麼辦?’
“‘如果他隻是失去了記憶,那麼可以用水仙的汁水和珍珠的粉末混合,每天給他喝,或許能恢複一部分記憶,此外切忌讓他回到當初被遺忘咒攻擊時相似的情景;如果他還有瘋狂的症狀,那麼需要用一個額外的咒語——’
“‘什麼咒語?’她不客氣地打斷我。
“‘對不起教授,我不知道。’
“她像是滿意地笑了笑,‘你不知道,你當然不會知道。不過我喜歡你這種誠懇的態度——記住這不代表我喜歡你!’她大聲喊道,眼睛閃閃發亮,充滿著奇怪的憤怒,‘事實上,這個咒語以你的程度還無法達到。再讓我看看你的法語?告訴我爸爸怎麼說?
“‘la pere。’
“‘完全錯誤。應該是le pere。你的法語很明顯無藥可救。明天早上九點鐘你可以來上你的第一堂治療課,至於你今天晚上的去處,那是你的事,我不管。’”
詹姆繼續保持沉默。
“然後?”
“我帶著饑餓還有寒冷走出德爾斯莊園。街邊隨便找了個餐館,房子用紅磚頭蓋的,旁邊還插著些白色的花朵,想也沒想就進去了。吃完飯在街頭轉了三個小時,那段時間隻在不停地想英格蘭,想聖芒戈,想霍格沃茨,想你們……”塞妮婭在這裡停住,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動。詹姆隻是怔怔不知所措,像原來那樣笨拙地拍著她的後背。
“後來,”塞妮婭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勇敢地繼續了下去,“我碰見像旅店的房子就進去問可否留下——當然不是用語言,而是用手勢比劃——被拒絕了十多次之後,終於有一棟我闖入的房子是真正的旅店。
“店主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的顴骨、鎖骨都突起得厲害,顯出一種隻有老年人才有的不可侵犯的嚴肅。我微微顫栗了一下,想到了杜德教授那個奇怪的女傭。不過幸好她懂得英語。我問她有沒有地方讓我住,她便麵帶懷疑地點了點頭,說跟著我。
“我們走上一條顫巍巍的樓梯,每踏上一步就會有灰塵隨著腳尖施加的重量而掉下。樓梯的材料是差不多朽掉的棗木,讓我有隨時會摔下來的錯覺。店主拿著的蠟燭在前麵忽明忽暗,燈光映到牆壁上變成一個個猙獰的麵孔。她走幾步就回過頭來不帶感情地看看我,順便再加上一句:‘跟緊點。’
“那天我就在那裡睡了一晚,拿出治療術課本一直反複研讀到淩晨一點才睡覺。每當我困倦的時候,總會看到那麼多個痛苦掙紮的病人,像我伸出手來——手上全部纏著厚厚的繃帶,有的血液還止不住地往外湧,在地上撒下一串串鮮紅——他們向我伸出手來,像是看見了光明,看見了希望,看見了伏地魔最終的失敗……可是我卻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我隻得那樣冷漠的走過去,把他們抓著我的手掰開,走過去,走過去……”塞妮婭的眼淚這個時候加倍洶湧地決堤,淚水模糊掉了眼睛,整個世界在她麵前混沌一片。她抓住詹姆的肩,伏在上麵肆意地流淚,想把那糾纏她這麼久的痛苦畫麵擺脫掉。
——我更願意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的拉琪淩草在風中搖曳,我們脫離世間的一切煩惱憂傷,在河邊伴著拉琪淩草的芳香看夕陽。多美啊,那抹抹燃燒著的燦爛從天邊沉入藍色的水中,像是在霍格沃茨的最後一天,看著我,用你全部的眼神,我們在音樂聲中起舞。
“接下來呢,接下來又怎樣?”
“不要問了,詹姆,不要問了好麼?法蘭西的全部思緒組織起來隻有一種:我後悔了,我想回到英格蘭,我不要在這個不能說自己的語言放鬆自己思維的地方過下去……可是又怎麼能呢——我是個治療師。”塞妮婭像是突然被自己所說的話所震顫,抬起頭來,用褐色的眼睛糾結著複雜的想法看著詹姆。
“霍格沃茨的最後一天,我答應過我要成為一名偉大的治療師。我都記得,真的,一句話都沒有忘記過。”
“而我,不打算去愛爾蘭了。就在這裡,在我的祖國,鳳凰社需要我。”一束強烈的陽光猛然打在詹姆的臉上,他抬起手遮住眼睛,繼續勇敢地看著前方,“我們的祖國英格蘭,該是個和平,沒有戰亂,沒有黑魔法的地方。”
塞妮婭的視眼膜上又浮現幾小時前在大本鐘下看到的情景:詹姆的動作和他們是那麼地像,所有倫敦人,英格蘭人,無論是麻瓜還是巫師,都在鐘聲響起的那一刻站直,眼睛齊刷刷地望向那口可被稱為英格蘭的驕傲的古老的鐘,默念著,祝福你,親愛的英格蘭。
詹姆的目光在陽光從臉上消散的時候開始移動,最後落在塞妮婭的眼神中。褐色的目光躲閃了一下,最終還是堅定了起來。
“塞妮婭,你變了。”詹姆看著塞妮婭的臉,最後輕聲地說。
塞妮婭的心頓時被酸楚和憤怒包圍。
“沒錯,我變了!我的手變得粗糙了,我的臉變得更像中年人而不是少女,我的眼圈都是黑色,我的眼睛裡滿是疲憊,我的頭發變得糾結,我的全身都消瘦得像那個杜德教授的女傭,那又怎麼樣?一切的一切隻是因為我是個治療師!我不愛法蘭西,一點也不愛。你自然沒有感覺,你在深愛著的祖國度過了這對我來說差不多是噩夢的三年,你根本沒辦法體會我在異國他鄉孤獨的感覺!那像是晚上,你一個人看著星辰,想跟在你身邊的人說話,卻無奈自己是個啞巴的鬱悶之情。你懂嗎,你懂嗎?我不在乎自己變成怎樣,我隻在乎那些把手伸向我的人!”塞妮婭一口氣把在心中憋了許久隻能說給自己聽的話一下子吐露出來,說完之後差點有站不穩的眩暈感覺。她扶住高高的樹木,大口大口地喘氣。
然而更加折磨她的卻是詹姆的話。塞妮婭,你變了。沒錯,她是變了,她剛畢業最最美好的三年都浪擲在了法蘭西這個不能接納她的地方,任憑自己啃著治療術的書籍變得像閣樓裡顫巍的老太婆——她不會後悔自己做過的一切,但痛心現在,詹姆說她變了,他不會再那樣親切地叫她奧菲利婭……
“我想你誤解了我的意思,奧菲利婭。”詹姆過了一會兒說,用的是一種塞妮婭很少聽見的穩重嚴肅的語氣,“我說過我沒去愛爾蘭。你在法蘭西度過的三年,我又在哪裡呢?你能否想像,你在法蘭西不是孤身一人,當你曬著西海岸太過燦爛的陽光時,有一片陽光灑在了跟你一樣來自英格蘭的人身上?”
“什麼……”塞妮婭猶豫著說,她在懷疑自己耳朵的準確性。剛才的眩暈又重新襲來,她想自己大概能懂得法蘭西西海岸陽光的味道。“你是說,那三年,你也在法蘭西?你也和我一樣聽著不知來自哪個星球的語言,說著不屬於自己的話?”
“沒錯,我完全能體會得到不能說自己的語言是什麼樣的痛苦——特彆是當你深愛著那種語言的時候。正如你所說,那像是晚上,你一個人看著星辰,想跟在你身邊的人說話,卻無奈自己是個啞巴。我會想到你也在,你同在法蘭西這片土地上,隻不過我還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你……”
“——帶我走,詹姆,現在,快點帶我走……”塞妮婭又看見了剛才幻覺中的那大片大片的拉琪淩草,我們在河邊跳著舞看夕陽……陽光下那片完美的白色刺得她心痛,有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刀絞感。她渴望在這個時候就這樣飛向那個想象中脫離了一切的世界,投入那片白色,忘掉一切,做個徹底的白癡。
“什麼?去哪裡?”詹姆疑惑地問。
“沒什麼。”那陣光芒瞬間從塞妮婭臉上褪去,連著心中的絞痛都無影無蹤。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去挽留,就是留住那種痛感也好。
“聽著,塞妮婭。我說你變了不是因為你一切外在的東西,而是你變得能想到這整個世界了。以前的你總是為自己的情感而憂愁歡喜,現在卻能看見自己的祖國,看見法蘭西彼岸深愛著的土地……”
“……我相信當人能體會到在異鄉的感覺時,都能從一個外部的角度看見故鄉之美。”
接下來是沉默,他們看著漸漸沉下去的夕陽。
一陣腳步聲傳來。塞妮婭先回過頭去,看見一張笑得比夕陽燦爛得多的臉。
凱瑟琳歪著頭滿是笑意地說:“如果沒有打擾到兩位的話,我們現在或許可以開始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