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是前一日傍晚傳到程府的,程綰綰領了旨,一整晚都沒睡好。
她從來沒有進過宮,不懂進宮有些什麼規矩,也不知見到皇帝該如何行禮,又如何答話。
她以前偷偷聽見程湘湘說過,私塾裡的先生多麼嚴厲多麼可怕,課上最怕被先生點名回答問題,趙夫人沒讓她念過書,但她現在好像能明白程湘湘害怕先生,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了。
皇帝可比私塾裡的先生還要可怕得多。
一整晚夜不成眠,第二日天不亮,程綰綰不用人叫,就自己睜開了眼。
她睜開眼望著素青的帳幔呆了片刻,杏眸蒙著的殘存睡意很快便散去,醒過神,立馬緊起了心弦,生怕誤事,立刻便起了身,喚瑞雪進來幫忙梳洗。
時辰還早,外院的丫鬟卻早早到了青竹院:“三小姐,您準備好了嗎,馬車已經在外頭候著了。”
丫鬟是催促,但態度也畢恭畢敬的。
自從上回程綰綰發高熱,太子殿下派人來過一趟後,下人們都知道主君因為沒照顧好三小姐挨了太子申斥,自此以後,對程綰綰都恭敬了許多。
程綰綰已經收拾妥當,隔著門不輕不重地“嗯”了聲,沒片刻,就從屋裡出來了。
她出來,輕聲問:“是夫人陪我進宮嗎?”
丫鬟飛快打量她一眼,沒敢細看,忙搖頭:“不是呢。奴婢瞧了一眼,門口的馬車像是宮裡來的,不是咱們程府的馬車。”
程綰綰交疊在身前的手不受控地用力握了一下。
雖然趙夫人不喜她,但若進宮,有趙夫人在,也不至於完全不管她,總會提點她一些規矩,免得她犯了宮規牽連整個程家。
可是宮裡派了馬車來,難道是要她單獨進宮麵聖嗎……
程綰綰來不及多想,又有丫鬟來催,她不敢耽擱,趕緊出門去。
從青竹院到程府大門,一路不算很遠,但程綰綰生了緊張之心,一路都緊繃著,到門口的時候,她後背甚至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意,臉頰也紅彤彤的。
臨到大門口,她深深吸了口氣,才邁出門檻去。
“三小姐。”
才出大門,便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傳過來。
程綰綰望過去,見台階下果然停著馬車,而馬車旁站著的人,不是彆人,赫然便是太子身邊的鄒公公。
程綰綰一愣:“鄒公公……”
來接她的人是鄒公公?
那馬車上……
她正想著,鄒公公又開口:“三小姐快上馬車吧,殿下趕著去上朝呢,再晚怕是要遲了。”
馬車上真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親自來接她?
程綰綰心下納罕,腳步卻不敢耽擱,應了聲趕緊過去。
聽鄒公公的意思,太子殿下等她有一會兒了,程綰綰心下有些惴惴,上馬車的動作都刻意放輕了許多,掀開車簾的時候,甚至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太子喜怒無常,若因為她久等煩躁,沒準要發脾氣的。
掀開車簾的一瞬,程綰綰已經做好了和那天一樣、對上一雙冷厲眼眸的準備,然而掀開車簾,車裡的人卻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太子不是沒看她,是根本沒有睜開眼睛。
男人坐在正位,坐姿還算端正,卻闔著雙目,支著一隻手撐著頭,眉眼間仿若有些疲累。
東宮的馬車自然豪華,但卻不算很大,略微有些狹小的車廂裡,男人即便坐著,身形也十分高大,讓本就不算寬闊的空間越發顯得逼仄,他還閉著眼眸,掀開的車簾漏進的光也照不亮他的神色,隻顯得他冷冷的、淡淡的。
男人仿佛和車廂裡的暗色融為一體,沉靜而冷落。
這襯得程綰綰的闖入仿佛是突兀的,她披著光站在門口,身形一時頓住。
“三小姐隨意坐吧。”隨後上來的鄒公公和聲道,“殿下政務忙,昨夜又沒怎麼歇,有些乏了。”
程綰綰點頭,審度著便沒有開口說話,隻安安靜靜地坐了進去。
她當然沒敢挨著太子坐,隻在側邊坐下,與男人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
鄒公公卻是沒有跟進來,隻在馬車外頭,吩咐了聲,馬車便飛快朝宮門去了。
外間馬蹄聲掣疾,一簾之隔,車廂內間倒顯得安靜了。
程綰綰知曉太子疲累,一路不敢出聲,連呼吸聲也放緩,整個人輕悄悄的,十分安靜地縮在角落。
起初,程綰綰垂著眸,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許是身側的男人始終沒什麼動靜,像是真的憩得很沉,她漸漸也便沒那麼緊張僵硬,試著轉過視線,目光悄悄打量。
鄒公公說,太子昨晚又沒怎麼歇,“又”沒,是說太子日日少眠嗎?
馬車跑得飛快,帷簾晃動,漏進車裡的光線也浮動不清,照著男人的麵龐忽明忽暗。
無疑太子的容貌是極英逸的,與尋常美男子的冶豔不同,太子的麵容,始終籠著一層霜霧似的冷意,但這時候,許是他眉眼間倦色掩蓋,那冷意淡了些,倒顯得他可親近了許多。
程綰綰無端心裡有些疚意。
太子雖然“惡”名在外,但從來人人隻說他脾氣不好,卻從沒人說過他為儲君有什麼錯漏,可見,太子確實是一個明君,而太子又屢次維護於她,可她呢,雖然感激,心裡卻始終忍不住避太子如蛇蠍。
對於太子,她敬是真,畏也是真。
程綰綰盯著太子的臉胡思亂想。
“瞧什麼?孤臉上有東西?”冷不防,男人突然開口說話。
程綰綰嚇一跳,反應過來的第一時間卻沒有收回視線,反倒越發瞪大了眼睛細瞧,她分明見太子的眼睛並沒有睜開。
那他怎麼知道她在看他?
她正驚詫不解地盯著江訣眼睛瞧的時候,江訣睜開了眼。
甫一睜眼,晃曳的光影就照見麵前女孩杏圓瑩潤的眼。
這般年歲的小姑娘,多是活潑好動的,便是端著規矩,眼睛也會出賣些許跳脫的稚氣。
小丫頭並不例外,但比旁的貴門女孩,眼中更多了幾分嬌怯和謹慎,便顯得烏溜溜的眼珠子比她年歲要沉靜許多,細看,又顯得怯生生的。
江訣一直沒有真的睡著,甚至知道程綰綰從進來後的拘謹到慢慢放鬆。
但顯然他一醒過來,她就再次緊張了起來。
程綰綰望著麵容矜貴,神色卻冷淡的男人,隻驚怔了一瞬,回過神便連忙收回了打量的視線。
她垂眸,細聲:“沒、沒有……”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心思多變,不好琢磨,卻又很容易看穿。
江訣感覺到,上次賞花宴之後,這小丫頭明顯對他信任了許多,但自打上次來程府,因點心之事杖斃了丫鬟後,她好似又更加怕他了。
那天在園子裡聶家女和她說的那些話,還有她的反應,他都還曆曆在目,現在回想起來,江訣才發覺,他那天大抵是有一絲不高興的。
至於為什麼,他也說不清。也許是嫌棄這小丫頭膽子太小,太嬌氣了。
江訣不會哄小孩,對程綰綰確有維護之意,但並無偏寵之心。她若實在怕了他,他也沒法子,隻能讓她自己慢慢消化了。
江訣思緒轉到之前,目光便在程綰綰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他不覺,程綰綰卻是緊張得不行,忐忑再三後,終於鼓起勇氣問:“殿、殿下,臣女臉上有東西嗎?還是臣女的裝扮有什麼不妥……”
江訣當然不知道,他麵無表情看人的時候,有多麼唬人。
他愣了下:“……沒有。怎麼這麼問?”
程綰綰抿唇,鬆了口氣,又打起精神來應對回話:“殿下一直瞧著臣女,臣女以為……”
江訣明白過來,輕嘲地笑了下:“是在瞧你。”
程綰綰垂著的眼眸飛快抬了一下,匆匆瞟了一眼男人,又垂下,越發坐直了些。
江訣索性明目張膽地打量著她,接著道:“孤瞧瞧你做了些什麼打扮,磨蹭了那麼久才出來。”
程綰綰:“……”
明明是太子提早了時辰,又沒同她說,她哪裡曉得太子會來接她進宮?
程綰綰今日麵聖,穿了一身四喜如意雲紋的錦裙,因天氣冷,外頭搭了件深青色的掛珠夾絨小褂,她年歲小,穿青色很清麗,這副打扮端靜,又不顯眼,是合適的。
程綰綰隻心道太子霸道,明明是他早來又不事先說,這才害她讓他等。但太子來接她進宮,還是讓她惴惴的一顆心安穩了許多,無端多了些底氣。
她既歉疚,又感激,正想道歉並道謝,江訣自接話又道:“還行。算是得體。”
他一邊說,一邊點了點頭。
程綰綰茫然了一瞬,才明白太子是在肯定她的裝扮。
她愣了愣,胸口悄悄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