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妍墜入了一個沉沉的夢境。夢裡是長安城夾道相送的百姓,和無情吹落春桃的晚風。鼻翼間充斥著檀木和香燭的味道,她心想,自己果真是罪孽深重,才要死後依舊被罰抄經禮佛。
頭很痛,好像有什麼很重的東西在壓著自己。一定是銀雀那個小蹄子不聽話,又自作主張給她添了一層厚被。
可是,自己已經死了,還哪裡會有這麼真實的感覺?似乎有些不對,薑妍嘗試著睜開眼,瞥見了一角緗色的幔帳。
“姑娘,你醒了!你睡了一天一夜,嚇死奴婢了。”小宮女甫一進屋便驚喜喊道。
薑妍看向眼前這個眉眼熟悉,紮著兩個小髻的女婢,低聲確認:“銀雀?”
“哎。”小宮女應聲,等了半天不見主子吩咐,大膽抬眼直視薑妍。
薑妍心間閃過一個念頭,又覺得太過荒謬,於是隻揀了個不要緊的問題:“現在什麼時辰了?”
“回姑娘,未時正。”
銀雀進屋像是隻需確認她是否醒來,見她沒事很快便退下了。
她一走,薑妍重新打量起這間屋子的布置。
經案、供桌、軟榻、床帳……一切都和她記憶中的某處不謀而合。
天底下會有這麼巧的事嗎?
薑妍掀開被子,起身下床。動作太大,一時之間,一陣鑽心的痛感襲來,像極了她打仗那會兒落下的病根。可是,在燕北皇宮三年,禦醫的精心調養下,不是已好得差不多了?
想到這兒,她再不猶豫,忍痛徑直走向梳妝台。那裡放著一麵菱花鏡,倒映出女子高挑的身影,和一張素淨淡雅的臉。
這裡是大闕九華宮,她二十歲那一年。
在燕北的三年是一場夢嗎?不,夢不會那樣真實。薑妍靜靜立於經案前,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聽說今天燕北使臣來,陛下要在昭和殿設宴款待。”
“可我們去不了呀,我們得伺候姑娘。”
“銀雀姐姐,我們不會這輩子都要待在冷宮中吧?”
“這裡多自在呀,姑娘不像彆的主子,脾氣溫和從不罵人,你偷著樂去吧。”
“可我看其她公主……”
窗簷下兩個小婢在閒嗑牙,她們不知薑妍耳力好,聽得一清二楚。
除了銀雀,另一個叫金環。金環年紀小膽子也小,銀雀則活潑得多,整日沒心沒肺樣。就連薑妍都曾憂慮自己要被一生囚禁在九華宮,她卻一點也不發愁。
不過,薑妍垂下眼眸,若今日昭和殿宮宴,那她大概也快被皇帝記起了。
外間的話聲突然停了,緊接著響起的是急匆匆的腳步聲,和一道尖細的質問:“真是不懂規矩,見了咱家還不行禮?”
兩個小婢慌忙叩首:“孫公公。”
薑妍閉了閉眼,該來的終究躲不過。她捏了下袖袍裡的手指,走至門邊淡淡開口:“不知公公光臨,未曾遠迎是我的不是,倒有勞您幫我教訓婢女。”
孫永安看著麵前女子,幾月不見,她身上好像有什麼變了,叫他一時捉摸不透,於是這位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訕笑道:“公主這話可真是折煞了老奴,您是主子,不怪罪咱家越俎代庖就好。”
薑妍輕笑:“公公是皇上麵前紅人,自是比我更懂規矩。”她掃視一圈院內眾人,視線落在兩個小黃門端著的托盤上,又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隻待麵前人主動道明來意。
“咱家此番前來,是向公主賀喜的。”該說不說,皇宮內侍這皮笑肉不笑的本事當真是入木三分,與三月前城門宣旨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薑妍心中冷笑,麵上仍裝作好奇:“哦?”
“聖上有旨,封您為敦和公主,賜襦裙一件,綢緞兩匹,五尾鳳釵一隻。從今日起解除禁足,晚間可去昭和殿共與宮宴。”
前世直到被幽禁,薑妍也不懂後宮中的彎彎繞繞。如今她平白多了幾年閱曆,總算能瞧清楚人心。可笑她前世還以為皇帝念及父女情分才放她出去,如今看來,不過是想榨乾她的最後一點價值。
沒從薑妍臉上看到一絲欣喜神色,孫永安內心也犯起了嘀咕。他終於發現薑妍是哪裡有了變化——她的眼神。
數日前她還是喜怒形於色的,不敢置信、悲涼、還帶有一點少年人的不服氣。可現在,她仿佛過儘千帆般古井無波,好像這世間已沒有了她在意的事。
不,不對,她還是有軟肋的,人非神佛,哪能真正做到無欲無求?想到這裡,孫永安又覷了眼薑妍的表情,恰好看到她抿了抿唇,似乎是想笑卻顧及有人在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