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鴻臚館,桓雲修便屏退了引路的內侍,接過內侍手中的燈籠,他走在薑妍前麵,一言不發,沉默地為她帶路。
他身高八尺,又是領兵打仗的將軍,做事本該雷厲風行,走起路來自也腳下生風。
而薑妍身著繁複的衣裙,這段時日腿腳又落了毛病,走路自然快不起來。
兩人始終保持著五米左右的距離,倒叫薑妍佩服起桓雲修的耳力,不用回頭也能聽出她的腳步。
像是沒料到身後女子會叫住他,月色下,桓雲修的背影一僵,隨即他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問道:“何事?”
今日設宴,大闕朝臣大多穿朝服,而燕北使臣多著常服。
桓雲修穿一件淡藍色長袍,腰間縛玉帶,頭頂帶垂冠。如若他此時手中有一把折扇,活脫脫便是一個俊俏書生。
薑妍前世便知道桓雲修長得好,但那時兩人多半戰場上相見,她隻能看出他輪廓英偉,比之軍營其他人俊秀得多,卻從未這樣近距離看過他的五官。
薑妍定了定神,隻道自己不能為美色所迷,於是不看桓雲修的眉眼,裝作一位深居簡出的公主,柔弱道謝:“多謝桓將軍出言相助,小女子隻是好奇,將軍為何要幫我?”
她並不抱希望桓雲修會正麵回答,他完全可以用管元通搪塞過去。
但出乎薑妍意料,桓雲修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像是要從她臉上分辨什麼。
此刻,她終於有些後悔,叫住桓雲修無異於搬出石頭砸自己的腳。
於是薑妍垂眸,眼睫處罩上一片陰影:“小女子不過隨口一問,將軍不願說,便算了。”
她握了握銀雀的手,示意兩人可以繼續走了。
不想男人此刻突然出聲,音色喑啞:“我觀公主似一位故人。”
薑妍心中一動,偷偷抬眼望向桓雲修,見他眉眼間帶有幾分蕭索,不似作偽。晚風微涼,她抬手攏了攏身後鬥篷,驀地聞到一股花香與酒氣。
抬頭,果見院落中種有一棵合歡樹,幾根樹枝與其間花蕾伸出牆外,微風一吹,泛起一絲甜味的幽香。
男人臉上帶有幾分醉酒後的薄紅,在月色映照下,透出瑩白的皮膚,令人感慨“玉閻羅”一名果然名不虛傳。
他腳下動了動,獨自站在風口,又問:“公主可識得貴國撫遠將軍?”
薑妍心間一跳,但又想到,他不過一個醉酒之人,神色已經不甚清明了,於是敷衍道:“他是小女子兄長。”
“他現在好嗎?”
“他前不久過世了。”
薑妍麵無表情地詛咒自己,心裡想著,自己也算死過一回之人,如此說來也不算騙桓雲修。
撫遠將軍死了,薑妍卻活著。
隻是從此之後,世間再無撫遠將軍。
今夜是個圓月,此刻約莫亥時光景,萬籟俱寂,是蟬尚未開始鳴叫的時節。
風聲止住了,月色籠罩下來,與燈籠一起在地麵投上一道柔光。光圈中,桓雲修的影子很長,他腳下又動了動,伸出五指攥緊成拳。
“既然是故友的妹妹,便也是桓某的妹妹了。哥哥幫妹妹,不是天經地義?”他說。
薑妍隻道他醉得不輕,也懶得同一個醉鬼計較“哥哥”“妹妹”這些沒用的稱呼,於是再次衝他福了福身,感謝道:“將軍怕是喝多了,今夜之事,小女子不勝感激。明日還要查案,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話至此處,她不禁又問:“將軍不怕我真的包藏禍心嗎?”
桓雲修已經提著燈籠轉身,聽聞此言,身形一頓:“桓某相信自己的眼光。”
兩人就此彆過,待到桓雲修的身影已完全消失不見,薑妍才扶著銀雀的手走向自己的院落,口中喃喃:“你說,他究竟為什麼幫我呢?”
銀雀沒聽清楚:“您說什麼?”
薑妍回過神來:“沒什麼,金環今晚可有消息?”
今夜三人兵分兩路,銀雀陪同她前往昭和殿赴宴,金環則被派去給貞嬪傳信。
前世貞嬪死於宮宴這天,據說是畏罪自儘。薑妍卻總覺得有些蹊蹺,難道貞嬪是參透了帝後用意,擔心他們用她來脅迫自己?
但薑妍今生已不會再衝動行事,又因當時時間緊急,於是隻能讓金環先設法安撫住貞嬪,叫她等一等自己。
銀雀道:“姑娘放心,她已托人給我傳信,貞嬪一切安好,讓姑娘無需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