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典樂說完,略微後退幾步直視薑妍。她的眼黑本就比眼白多,這會兒安靜下來平平看人,透出一股沉默的詭異來。
她像是非常自信薑妍會上鉤,因此乍聽見薑妍拒絕,眼眶不受控製地顫動了一下。
“本宮聽不懂典樂在說什麼,使者還在等我,先告辭了,典樂節哀。”
“你不想知道真相嗎?關於夢蝶、關於貞嬪、甚至……關於聞鶯。”張典樂又走上前來,語調驟然升高了些。
四下除桓雲修等外,並無他人。風聲簌簌,薑妍望向尚儀局門口的石獅,片刻後,冷然道:“一炷香時間。”
她吩咐內侍不必再等,先引桓管二人出宮,自己識得去鴻臚館的路,無需捎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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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寒舍不大,隻容二人。”至內務府宮人所,張典樂努努嘴。
薑妍會意,命銀雀候在屋外,待張典樂掀開門簾後,方邁步隨她進屋。
屋舍不大,原是雙人居,連鋪青縑被,對置通中枕【注1】,地上一張小方桌,桌上幾件茶具,想來是主人家款待客人所用。
張典樂趺坐於胡床上,見茶壺壺嘴處仍在冒熱氣,低首為薑妍與自己各斟了一杯。
她相貌溫婉,低眉斂目時顯出幾分柔順,與夢蝶昨日在鼓樂司的咄咄逼人全然不同,雖徐娘半老,能看出年輕時是個美人坯子。
做完這一切,她見薑妍依然站著,笑道:“公主不必怕隔牆有耳,這屋裡另一個人當值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頓了頓,她淺啜麵前茶水一口,“公主放心,這茶無毒,我也犯不著害您。”
薑妍並未應聲,隻依言坐下,喝了一口茶。
兩人對視片刻,張典樂首先敗下陣來:“公主就不好奇您易釵而弁的事是如何暴露的嗎?”
這個問題,薑妍之前已有過猜測,無論是貞嬪自己不小心,抑或其她妃嬪發現了端倪,最終結果卻都是皇帝定的——他覺得她犯下了欺君之罪,哪怕用先前的戰功也無法相抵。
因此薑妍淡淡道:“木已成舟,再問原因已無益。”眼下當務之急,是逃離冷宮、擺脫和親,最好能徹底離開大闕,遠走高飛。
但若說一點都不好奇,也是不可能的。“假使知道仇人是誰,必手刃之”是薑妍前世的人生信條,她在這上麵吃過虧,因此今生不到羽翼豐滿之時,不如藏愚守拙。
直到這時,張典樂才意識到自己小瞧了薑妍,麵前的女子不是深宮中的菟絲花,而是上過戰場、見過真正世麵的。思及此,她收回了那副對待小輩的神情,正色道:“公主不問,奴婢卻不能不說。我與你母妃是舊時相識,你知道的吧?”
貞嬪對自己的過去從來諱莫如深。薑妍垂眸,點了點頭:“嗯。”
張典樂續道:“我與貞嬪娘娘同一批入宮,又是同鄉,起初在尚儀局做女使,我們互相照應、義結金蘭……”
那是熙元二十八年,中州鬨蝗災,百姓流離失所,多少好人家的女兒與父母走散,為了生計,無奈入教坊司。
第二年春,官家選秀女。教坊司中技貌雙絕者,皆入掖庭做采女,貞嬪與張典樂便是那時進宮的。
“先帝當時年歲已高,還是太子的今上卻日日聲色犬馬、不問政事,整日流連後宮。我們這些女使都怕他,然人微言輕,隻能虛以委蛇。”
後麵的故事,薑妍多多少少已能猜到。果然,張典樂喝了口茶,繼續說道:“有一日,你娘神情懨懨地問我,‘阿沅,你說我們這輩子還能出宮嗎?’。我隻當她想家,安慰了一番,之後卻意外發現她在繡些明顯是嬰孩用的東西。
“她那時已經顯懷,知道事情早晚瞞不住,便與我和盤托出。你娘平日與人為善,大家都願幫她,因此直到你出生,先帝、今上都不曉得你的存在。”
薑妍打斷道:“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知曉我的女子身份?”
張典樂沒答這話,而是問道:“先帝是熙元二十九年秋駕崩的,你生日是哪天?”
薑妍皺眉:“我母妃說,是花朝節。”
“這便對了,你娘約莫在熙元二十九年夏懷上你。沒多久,先帝駕崩,今上守孝,皇後、太後無暇他顧,你能順利出生,也有這個緣由。”
一個孝期出生的孩子,生母又身份卑賤,薑妍無意識屈起食指與中指叩了叩桌案,表情若有所思。
張典樂見狀,回答了她的上一個問題:“我並不知道你是女孩兒。你沒出生前,貞嬪娘娘繡的花樣便都是璋玉之類。她生你時沒有穩婆,繈褓中的嬰孩也辨不出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