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市往西走,不出三裡遠,有個胡同。這個胡同很小很窄,裡麵隻有一戶人家。
“老五今天回來有點晚。”正屋裡有個婦人笑道:“倒是讓我們好一通擔心。”
“我今天回來的路上看見個貨,順手就帶回來了。繞遠了一些,也不過就比往常晚了半炷香。”
“老五向來守時,稍微晚一些都是新鮮事,晚一刻便足以讓我們多想了。”另一個有些肥胖,麵容憨厚的中年男人笑嗬嗬地道。
“順手?你從哪裡帶了人回來?”一個年輕些的婦人有些不快地道:“你可莫惹事了。”
“惹不了什麼事,那小丫頭片子說話口音怪得很,還不認得路,穿得也寒酸。”
身上倒有點零錢,但老五沒有說,況且那錢也確實不多。
“反正明早咱們有車去安芳城,測一下她有沒有靈根,有的話就一起送安芳城去,沒有的話就賣樓子裡去。”
修仙界的城市與凡人國度的城市不一樣。這裡的城與附屬鎮子之間還好,城與城之間的通路就真的是茂林深山了,而且是野獸眾多偶有妖獸出沒的茂林深山。練氣低階修士都沒幾個敢單獨走,更彆提凡人了。
對於普通凡人來說,隔了一座城,便已經算得上陰陽相隔不得再見了。
塔裡,伯賞發現自己的神識失去了對塔外世界的全部感知,登時就知道須沐寒在外麵已經出事了。
不過還活著。
應該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除了沒有外人知道的神秀塔,沐寒沒有任何被人殺人奪寶的價值。
應該是劫持……那麼……最差的結果就是邪修活祭,但可能性很低——至少那個男人不是邪修,身上也沒有能與邪修扯得上關係的物件。
他分析了很多,但這隻用了短短兩息的時間。
他旋即來到掩天機前,扳動掩天機上的滑塊;這東西能掩飾塔主的實際靈根點數。
不過隻能往低了改,也隻能修改塔主本來就有的靈根,不能增加塔主沒有的靈根。
他手下動得雖然飛快,但神情上卻帶出了一點吃力;一番動作後,他原本就不是實體的身影,竟虛化了許多。
若說之前還是覺得能透過他的身體隱隱約約地看到他身後的東西,那現在便是能清楚地看到他身後都有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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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三十三,木二十一,”年輕婦人從須沐寒中指指尖刺出一滴血滴在九靈盤上:“這年紀看著也就十來歲,你還真撿著個上等貨色,送去明玉商會能有三十三靈珠呢。”
老五也沒想到自己真撿著金子了,臉上驚喜又得意的笑容怎麼也壓不下去。
單係靈根不過二十,身價折半,而他能撈到的“貨”,大多不過十點上下。
這一個可抵得上平常的五六個了。
他笑了一會兒,像是在消化這動下手就發了一筆小財的喜悅,然後才道:“這個可是寶貝,把那藥拿來給她灌下去,讓她睡個七天,千萬不能讓她半路跑了。”
“我那兒有幾張明玉商會的契紙,先給她契上。”年輕婦人道。
老五根本不知道婦人手裡還有這東西,此時一聽心裡頓覺不快:“沒看出來啊,你還挺能藏,不成,契上了就是明玉商會的人了,回頭明玉商會壓價或者賴賬可怎麼成?”
“人家家大業大看得上你這仨瓜倆棗?丟了臉以後還買不買人了?”
“商會看不上,管事的能看上。”老五直搖頭:“我不同意。人家可不愁沒人賣人,倒是我們這些搞野路貨的不好找下家做買賣。”
“可你不契約,這丫頭命好半路真跑了,你不也什麼都落不著?”
老五舔了舔自己的牙齒,乜斜著眼看年輕婦人:“我說,你是真跟吳四有一腿吧,還是他給你什麼好處了?空白契紙都落你手裡了……你這麼攛掇我,是不是有什麼好處啊。”
婦人噎住了,但很快又勸道:“你想多了,平時都是我聯係這些主顧,自然得了點托付的……哪有那麼多這事那事的,不過是這麼乾以後再和他家來往,我臉上好看些罷了。”
老五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斜眼看她,也不說彆的話。
婦人停了一會兒,看老五一句話不接,隻得道:“沒彆的事的,就是這紙契了一個人,明玉那邊回頭多給我一成身價錢,你不吃虧。
“你也知道,他若不給靈珠,你不把契紙給他,直接撕了,他也什麼都得不到。你把這約給她契上,你這筆錢就穩當了,我也能得三個靈珠的好處,咱倆誰都不吃虧,你也當提攜下妹妹。”
“直接撕了這貨也毀了。”老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什麼都落不著,我也什麼都落不著,而且我還搭了一路的辛苦,還得罪了大主顧。
“這麼一想,他到時候打發叫花子給我幾個靈珠的路費,我他—娘-的就得感恩戴德了。”
年輕婦人一時語塞。
“陳小羽,咱倆認識也將將二十年了,誰還不知道誰啊,你也彆擱這兒給我耍花槍,三十六靈珠,這丫頭。”他伸手點點昏迷的須沐寒:
“你給我三十六靈珠,這丫頭的買賣就轉你名下,你愛給她契上就直接契上。
“當然,還是我跑這趟路,但不管這丫頭能在明玉商會那換幾個錢,全是你的。你要不給,那我大不了路上辛苦點,多看著她,或者搭一兩副藥進去讓她一路睡到安芳城。她值十六副半的藥呢,也不虧,你說是吧?啊?”
“這,老五你挺會算賬啊,不契約你要搭藥錢,路上人還有可能跑了,還隻能賺三十上下,這拋給我你還直接賺了三十六?”年輕婦人仿佛很生氣:“到頭來我還一分好處沒落著?你怕不是睡迷了,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有沒有你自己心裡清楚。而且你不也說了嗎,你有好處的,你臉上好看了呀。”老五抱著膀子笑了一聲:“說白了,我就是不信你浪費這麼多唾沫就為了仨靈珠。”
陳小羽臉上顯出些憤怒來:“老五,你跑了這麼多年買賣你還不知道行情嗎,就這,三十三的最高靈根,價格能高到哪裡去?
“三十五都不算低了,算上給我的好處,明玉商會出了三十六呢,你覺得哪家還能再高點?”
“我是知道行情,可我隻知道這當麵談買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行情……這提前預訂然後送貨是個什麼價,我可不知道啊。”老五湊近,看著陳小羽眼睛:
“我覺著陳小羽你該知道,不如你和我說說?教教我?”
陳小羽理直氣壯地反駁道:“哪有你想的那麼好,價高了人家不虧?”
“嗬嗯。”老五出了下氣,沒說彆的——哪有什麼虧不虧的,隨便一個練氣一層的修士,做苦力都得最低一個月一顆靈珠,還得包吃住。
“買一個回去,前麵十來年幾乎不發餉。本錢三四年就省出來了,資質好點的那更是賺頭大著呢。
“反正,陳小羽,我就和你說,你想我給她契上,那就按我說的辦。我今晚得早點休息,明天開始又是半個月奔波。
“我沒空看著你,你要是偷偷做點啥,我也攔不了,但我能和老大好好談談。畢竟,我把她帶回來,擱老大那是過了明路的。
就像老五說的,這麼多年了,誰不知道誰啊。
陳小羽也看出老五是不會鬆口了,最後隻能擺出一副生氣的樣子,道:
“罷了,就這麼辦吧,不過你得給我寫個條兒,就說這丫頭是我三十六靈珠從你這裡買了托你送去明玉商會那兒的。
“就當我費事往臉上貼金。老五你倒是狠心,都不顧我這個妹妹在外頭的臉麵。”竟是一句也沒提到時候商會管事給的錢要還給她的事。
“嗬嗬,誰狠心還不好說呢。”老五又意味不明地笑了幾聲。陳小羽聽了心裡氣悶,卻隻能當作沒聽見;她回自己屋裡取了契紙,用針尖在須沐寒眉心劃出一道小口子,眼見幾滴血珠從小口子裡滲了出來,她便將契紙貼到須沐寒額頭上。
神秀塔忽然震動,伯賞正守在玄碑旁邊,感受到這震動,臉色當即一變。
須沐寒再次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在一輛馬車上。
馬車內的空間很大,車廂裡很悶。
因為車廂裡……有很多人。而車廂的門窗都關得死死的。
或許,應該是被封得死死的。須沐寒看了看幾步外的窗子,窗上糊的是紙,但幾乎不透光,那紙上隻有幾條邊緣整齊的亮線——
就好像是,外麵被木板或是旁的什麼東西給釘上了,亮線的位置則是那些釘住窗戶所使用的板材之間的縫隙。
車裡很昏暗,就像日落之後開著窗卻沒有點燈的室內。
她隻能勉強看清車廂內的大概情形——這裡有很多人,她估摸著總人數不下三十個;馬車車廂雖然很大,但一氣裝下三十來人還是難免顯得擁擠。
她之前雖然昏著,但也沒有躺下的地方,她是靠著車廂廂壁曲著腿坐著的。她腳上還有個人把半邊肩膀和一條胳膊壓在那裡,那人好像也是昏著的。
不,應該說,現在除了她以外,這車廂裡的人,全是昏著的。
“你感覺還好嗎,你吸了些迷香,迷香的勁還沒散乾淨。”她正有些晃神間,伯賞的聲音響了起來。
她被驚了一下,緩了一會兒才記起伯賞的存在來。
“蒼歌,我——”她想問她是怎麼了,但她又想起,伯賞說過,她神智不清的時候,他會完全看不到外界的情況。
伯賞倒是知道一些,不像她一樣完全抓瞎:“你之前在的那座——城,叫甘泉城,你現在剛出甘泉城。這輛車不知道要把你們送去哪裡,車外有兩個人看著你們,不過你……性命應該無礙。”
“——拐賣?”須沐寒一下子聯想到了這個詞。
“可能是吧,也可能隻是拐。”
“都一樣。”須沐寒突然不知道自己跑這趟是為了什麼,到頭來居然還是任人宰割,等等,“蒼歌,那兩人若是說話了,勞煩你幫我留意一下他們說了什麼,看看我有沒有機會逃走。”
如果真能逃走,有蒼歌在,被人抓回來的可能性應該很低……吧。
她再度觀察車廂,這次卻發現,偌大的車廂,車門卻很窄,隻有兩尺人不到的樣子,感覺隨便一個成年男子站在那裡都能把門堵上;若是換個膀大腰圓的男子來,怕是進出都有些費勁。
伯賞在那頭正不知道怎麼和須沐寒說契約的事情,此時被須沐寒問到這裡,頓時更覺得難以開口。
隻是有的事情終究還是得說。
“沐寒,你現在的境況不太好,你一時是無法脫身的。你先彆著急——先聽我說完,”須沐寒沒說話的時候,伯賞就已經在觀察外麵那兩個人了,隻是那兩個人暫時沒說過話,他也沒能聽到什麼:
“你現在應當是比較安全的,”他先儘可能撿能讓須沐寒心裡安定一些的話來說,“有人在你昏迷的時候,取了你的眉心血,讓你和他結了很粗淺的主仆契約,成了他的下仆,契約我有辦法解,你先放心,但是在契約還沒有解開的時候,你逃跑也是無濟於事的。”
“所以我還是被賣了?”須沐寒聽了半天,心裡最後剩下的念頭居然還是這個——賣不賣她是不知道的,但總歸都是成了彆人的仆婢——做童養媳在鄉下的莊戶人家看來都與做奴婢沒什麼兩樣。
她一時有些接受不了,但也沒有太失常的表現。她再度觀察四周,這次她腦子放空心不在焉,卻反而比之前有意打量看得更細致一些。
……這一車人,有男有女,年紀看著都不大,最大的……她估摸著應該也沒到婚嫁的年紀。最小的看身材,恐怕和小寶同歲。
光線太暗,她隻能看清近邊幾個人的臉。她有意仔細觀察其餘人的長相,看到離她最近的那兩個人時,她心一下子就涼了——兩個人樣貌長得都很好,甚至說得上精致。
她感覺自己腦袋裡嗡嗡作響,正暈頭轉向間,卻又看見了肩膀壓在她腳上,腦袋就在她腳邊的那人的臉。
那人側著臉,看不到長相,但沐寒能看到那人露出來的左臉,從太陽穴下方一路到腮幫子邊上,都籠著一片陰雲——那是一塊巨大的胎記。
她目光在那陰雲上停留許久。
期間伯賞並沒有說話,像是在給她平複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