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山腳,將馬拴在路邊樹上,沿山道蜿蜒而上,一柱香後,眼前陡然開闊,一簾瀑布自上傾瀉而下,在一汪碧潭中激起浪花層層朵朵。
這瀑布並不很高也不很急,少了壯闊多了寧和,倒頗有幾分江南的婉約之態。
並肩於一處光潔大石站定後,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的魏留偏首笑問:“這兒的景致可還入得了阿采的眼麼?”
華采幽仰首,深呼吸,感受著星星點點水滴落在臉上的清涼,沒有做聲,隻是微微頷首。
“那麼,我的費用可否減免?”
“……不二價!”
“噢……那你準備如何服侍我呢?詩詞?歌舞?作畫?曲藝?還是……美色?”
“……這些都沒有,陪你練武行不行?”
魏留負手大笑。
華采幽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卻隻有短短的兩聲,便又猝然收住。
“你的那位故交倘若對你有幾分了解,就會知道‘銷金樓’這樣的地方斷不會讓你這樣的姑娘來陪我這樣的客人。”魏留望著那條奔流的白練神情舒緩顯得很是愜意:“否則,豈不是自砸招牌麼?”
華采幽怒目瞪了他半晌,到最後也隻有沮喪歎氣:“站在老板的立場,我必須得承認你的說法很正確。但是站在個人的立場,我很有把你推下去淹死在潭水裡的衝動!”
“即便不了解,隻要有心去打聽一下,也會知道住在那個園子裡的是何許人也。”魏留轉過頭看著她:“所以,你所說的謊言除了帶給他短暫的打擊之外,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華采幽呆了一下,然後抱膝坐在濕漉漉的石板上:“什麼都看得太過明白的話,是會活得很累的。”
“我還看明白了一點——華采幽,油菜花……”魏留輕聲念叨了一遍,再度大笑:“我怎麼就沒想到呢?那位蕭兄真是有趣!不過,我還是覺得阿采更好聽些。”
“叫什麼都比那個見鬼的名字好聽!”
華采幽沒好氣嘀咕著,隨手抓起一塊石頭砸了出去,濺起的浪花和激起的聲響全部都被飛流直下的瀑布所掩蓋。就好像,她對那個小墨魚所能夠造成的影響……
“常離……”
“嗯?”
“反正你這麼厲害,什麼都能查得到對吧?所以,我好像也沒什麼可藏著掖著的。”
魏留垂首看她,眼睛裡有了然的笑意:“承蒙誇獎,洗耳恭聽。”
華采幽咬著下唇把玩了一會兒手中的尖利石塊:“你應該知道,我是被夫家所休。隻不過,那封休書是我自己主動寫的……”扯了扯嘴角,自嘲苦笑:“嗨!其實這麼做就是為了給自己留點麵子,日後說出去想起來也才會覺得沒有那麼淒慘。本來嘛,做什麼非要等著彆人開口?何必一定要到了那樣不堪的境地才死心?瀟瀟灑灑的離開,大大方方的放手,快快樂樂的過接下來的人生,多好!這世上,誰沒了誰不能活呢?”
她的眼睫上麵沾了一層細密的小水珠,如清晨的蝶翼般輕顫。魏留稍稍俯身,溫厚的手掌按在她的肩頭,聲音沉緩,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隻有真的能做到瀟灑,大方,才能快樂。你說的沒錯,這世上誰沒了誰都能活,再深的傷痛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愈合。但是在此之前,你首先要確定的是,不後悔。”
不後悔……
華采幽的手不受控地一抖,尖利的石角頓時將手指紮出了血來。
這種刺痛,就像當初聽到那番話時,心裡的感覺。會疼,但並不強烈。隻是,原本以為很快就會消失的痛感,竟在隨後的日子裡時不時複發。淡淡的,不撕心不裂肺,卻持久不退。
為什麼會這樣?
之所以幾乎沒怎麼猶豫便寫了那封休書,就是因為覺得可以壓根兒不在乎,覺得既然彼此厭煩又何必勉強在一起不如索性放手去成全,覺得離開了那個家離開了他自己會過得更好,覺得一轉臉就可以把那六年裡所有與他有關的東西忘得一乾二淨……
然而,好像並非完全如願。
是不是太過意氣用事了?是不是錯估了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後悔了?
不,不後悔,不能後悔!
她不要跟一個完全不喜歡自己的男人過一輩子,寧願浪跡江湖孤獨終老也不願在強求而來的感情中,變得卑微變得渺小變得狹隘最終失去了自我。
她要的是一份完完整整的感情,如果沒有,那就徹底不要!
魏留撩衫蹲下,將華采幽傷口的臟血擠儘,又撕下內擺的布條細細為她包紮好:“回去後記得再用藥酒擦一遍,省得感染。”
他此刻的神情寡淡,看不出任何心緒。聲音在毫不停歇的水流中越發低沉醇厚,帶了些許的空闊。英挺的眉眼和鼻梁上都沾染了薄薄的水汽,讓他的樣子看上去多了點兒柔和也多了點兒疏離。
華采幽瞧了他幾眼,像是因為傷口的疼痛而眉頭緊皺。
“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魏留笑了笑,站起身,衣袖在山風中鼓起,為其硬朗的側麵輪廓平添了幾分凜冽。
低頭活動了一下被包得圓鼓鼓的手指,華采幽咧嘴一笑:“不知道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有福氣享受過被魏城主親自包紮傷口的待遇呢?不過,你好像真的很閒……”手一撐地利落跳起:“三天兩頭往‘銷金樓’跑,難道就不怕手底下的官老爺們有樣學樣,個個以青樓為家?”
“這樣不好麼?也算是給你們拉生意了。”
“隻怕這種錢太燙手,有命賺沒命花呀!萬一有什麼清廉耿直之人鬨起來,玩個撞柱死諫什麼的,城主大人迫於壓力不得不殺一儆百,到時候,我這個倒黴鬼怕就會成為第一個被殺給猴看的雞了。”
魏留莞爾:“這個比喻不錯。”
“……不要管字麵意思,重在領會精神!”
“阿采,你放心。”魏留沉默片刻,輕柔的聲音裡略帶歎息:“我承認,最先接觸你是為了馬武的案子。但後來確定你與此案無關後,便純粹隻是來找你喝茶聊天而已,沒有其他目的。而且,我向來公私分明,絕不會耽誤正事。所以,你這隻小雞一時半會還沒有人敢殺。”
他這樣坦坦蕩蕩的承認倒讓華采幽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心中雖依然還是會閃過莫名的不安,卻也無跡可尋,隻好忽視。
乾笑兩聲:“喝無味的茶,聊無趣的天,真不知你是太給我麵子呢還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乾跑來玩自虐。”
“阿采,你可不像是一個謙遜之人呐!”
“隨便吧!你願意來我便隻好奉陪,橫豎花茶和口水都不要錢。”他存心避而不答,華采幽便也懶得再費心試探,遂拍拍手,當先轉身離開這處無人打擾的靜謐:“快走快走,小雞要回窩吃食了!”
魏留失笑,緊走兩步,與她並肩。夕照下的眸子,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