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外麵的燈籠陸續點燃,五顏六色迎風招展,就像姐妹們的衣裙。
扮上精致的妝容,我坐在自己的房裡等候今晚競標的勝利者。
我是樓裡的頭牌,一曲千金,值錢得很。
正百無聊賴撫弄從不離身的玉簫,一個輕柔卻不失清朗的聲音在門邊響起:“我叫柳音,是新來的樂師,今夜由我為姑娘伴奏。”
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男子抱琴而立,背後那些鮮豔到刺目的色彩竟像是半點也沒有落在他的身上,乾淨的麵容清澈的雙眸,一襲白衣纖塵不染。
我走過去,打量了他一番:“你可知,我對伴奏者的要求很高?”
他低著頭抿唇笑了一下,有些害羞:“請姑娘考較。”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青澀的男子了,一時竟起了捉弄之心,遂故意刁難於他,想看他局促不安手足無措的模樣。
然而,我沒有看到,因為無論是怎樣生僻古怪的題目,都被他輕而易舉一一化解。
他的手指白皙修長靈巧有力,琴弦在輕輕撥弄間,時而如山泉擊澗時而如江河奔流,時而如竹馬弄青梅時而如金戈卷黃沙。
我不由自主橫簫與他的琴音相應和,像是已經排練了很多遍一般,天衣無縫。
“今後,我所有的伴奏都由你來完成。”
“謝謝紫雨姑娘。”
他站起,向我微微躬了身子致謝,清秀俊美的臉上浮現了兩抹淺淺的紅暈。
我暗自歎了一口氣,在這個地方,長得好看又沒有自保能力,其實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無論是男還是女。
後來,果然聽說他時常被客人騷擾,不過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竟然到最後都沒有被得逞。
又過了段時日,我在無意間得知,那些曾經對他試圖不軌的客人都在事後或病或死或離開,下場慘淡。這其中是否有什麼內情或是聯係,我不清楚,也沒有興趣。
他每隔幾日便會來為我伴奏,我們之間的配合越來越默契。每次都是他彈琴我吹簫,並無什麼多餘的言語。
一天,來了位頗有勢力的貴客,雍城護衛軍統領,馬武。
此人是個標準的莽漢,卻偏要學彆人的附庸風雅,不惜花大價錢來我這裡聽曲。
我本想隨便敷衍一下打發了他,不料他竟看上了柳音,先是汙言穢語,旋即動手動腳。
按道理,我是不該管的。因為他獸行的對象並不是我,因為隻要客人高興,可以對一個地位卑下的樂師肆意妄為。
但是,我看到柳音奮力掙紮時緊抿的唇角,竟鬼使神差般上前想要阻止,結果惹惱了馬武,隨手抓起桌上的木琴便向我當頭砸了過來。那琴雖不是很沉,然而在武功高強的人手裡卻足以變為殺人的利器。
我心中苦笑,平生第一次管閒事,就招來了殺生之禍,真是活該。
閉目等死,耳中隻聽得一聲巨響,身上卻無痛感。睜開眼睛,便見柳音擋在我的前麵,左臂的衣袖裂開,露出深可見骨的大口子,染紅了半邊白衫。他靜靜地站著,瘦削的肩背挺直,麵色越加蒼白,卻並無痛色更無懼色,隻是微微蹙了蹙眉。
馬武覺得掃興,大怒離去。
我在生死線上走了個來回,一時也不由得有些愣怔。待到反應過來,柳音已然離去,帶走了斷琴,隻留下幾灘鮮紅的血跡。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帶了傷藥去了他獨居的小院。
畢竟,他也算是為了救我,而且,從來沒有人站在我的前麵,為我擋去傷害。
那個小院地處偏僻,離了絲竹喧囂,在這樣無星無月的午夜倒彆有一番獨特的寂然。
屋裡一燈如豆,推開門便能聞到血腥氣,還有一股淡淡的藥草味,很奇特。
柳音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坐在床頭,倚牆抱臂,身子微微蜷縮略有顫抖。昏黃的燈光下,依然能見其麵白若雪,大顆大顆的汗珠沿著頰邊不停滾落。
“你……”
很久未曾關心過彆人的我忽地嘴拙起來,不知當說什麼。
他抬眼看著我,抿著毫無血色的唇笑了笑:“我沒事,皮肉傷罷了,自己上點藥就行。”
“哦……那你上過藥了?”
“嗯。”
我點點頭,將手中的藥瓶悄悄放入袖中,想了想,又道:“我那兒有上好的金瘡藥,可能比你自己的效果會好些。”
他又是一笑:“多謝姑娘的好意,我的藥雖然並不名貴,但是見效很快。”
“恐怕這樣的藥性太強,敷上的時候會很疼吧?”
“習慣了。”
我一愣,下意識:“啊?”了一下。
他抬手以袖擦去滿頭滿臉的冷汗,淡淡道了一聲:“我疼習慣了。”
那藥的效果確實驚人,沒過幾天,柳音便又抱著琴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許是有了一次共患難的經曆,我與他之間的隔閡也像是消了不少,偶爾也會隨口聊幾句。
我漸漸發現,他的見識氣度似乎並非一個普通的樂師所該有的,就像他的琴音,無論是什麼曲子,都會不自然的便散發出一股中正平和的氣勢,不媚俗不輕浮。
不過,我不會去探究,在這個地方,我們有的隻是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盛夏的某個晚上,我在樓裡遇到正要去給彆的姐妹伴奏的柳音。
他的心情看上去很好,彼此打了招呼後忽然對我偏首一笑:“我給你彈首曲子吧,是我最喜歡的。”
我說:“好。”
他遂席地而坐,將琴橫放在膝上,手指輕挑,曲調淒婉之中帶著幾分決絕。好像,與他此刻的心情不大相符。
我按下疑惑,隨口問了句:“很好聽,曲名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