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賀老三道:“我們家從不沾染這些玩意兒。之前請您來,也實在是我那外甥女沒得救,死馬當做活馬醫,這才帶著她投奔您來了。”
賀老三的夫人抱著懷裡的幺子附和道:“老爺說的沒錯,咱們家在老太爺還在的時候便不信這些。老太爺也最討厭彆人提這些鬼神之事,更遑論養什麼家仙兒。”
風吹得院內花草簌簌作響,滿屋的清水中阮陶扔進去的兩粒蜜蠟珠子散發著點點金光,恍若漆黑的忘川水中的兩粒舍利子。
賀家的一個七八歲的姑娘拉著自己小娘的手,問道:“小娘,家仙是哪個神仙?我怎麼沒聽過呢?”
她話音剛落,連忙被自己母親捂住了嘴,賀老三瞪了她一眼,倒也沒說什麼責怪的話。
一旁的趙蘇轉頭看向身邊的孔明:“孔明兄,家仙是哪個神仙?”
孔明:“……少爺博覽群書,也不知道這個嗎?”
“從前在誌怪傳記裡看到過,不過傳記總歸有真有假,真真假假我也不太清楚,況且我從前是不喜鬼神之事的,這個你知道。”趙蘇輕咳一聲,“隻隱約記得書中所記乃是山中的野獸得了一定修為之後下山與人結契?”
孔明道:“差不多。傳說是胡、黃、白、柳、灰五大仙家,得了修為後與人結契。人在家中世世代代供奉著他們,而他們也會庇佑著這個家中的世代子孫,保佑一家人無病無災、六畜興旺、家業永昌。”
“據說,供仙的人家會將仙家的排位、姓名刻在自家的族譜上,就連每逢佳節上供祖宗、祭祀先人的時候也會給仙供奉,宛如家人一般,故稱家仙。”
“這麼好?我記得書中不是說這‘家仙,乃妖邪’。”杜子美道,“不然,我怎麼不見得我身邊有人供這玩意兒?”
“此道多在秦北。”孔明道,“不過,山中草木走獸想要得修為,實在不易,大多會選擇躲在深山老林中自己默默修煉、潛心鑽研。”
“而且與人結契並非輕而易舉之事,主要還是講究一個緣字,有緣一切都簡單變異,若是無緣勉強也無益。”
“況且此仙卻是‘妖’這不,但‘妖’與‘人’一樣,不過是族名。人中有善惡,妖中自然,遇到那些心狠手辣,心腸歹毒的,請回家中那對一家人而言便是滅頂之災。”
“我聽人說,這仙兒供了便需得世世代代一直供著,若是後人得了庇蔭過上了好日子,便不再給仙供奉,那仙是會報複的。”李太白說道。
阮陶眉心微蹙心裡琢磨,他總覺得不對勁,從昨天開始、從古家將他送上公堂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覺得不對勁。
從昨天到今天,從古小姐到賀夫人,這件事裡裡外外的都充斥著一股讓他難以言喻的違和感。
卻又說不上來違和在何處,就是覺得不太對勁。
陰巢、陰胎、獸麵觀音、水中曆鬼……
這麼多尋常人撞見一個都得是走了八輩子黴運、祖墳風水不好的事情,如今居然全部被一家人撞見了!
昨日觀音像後頭的散落在血泊中的佛珠也擺明了這件事是有人在背後操縱的。
這究竟是多大的仇怨、多大的恨意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賀夫人是三年前落水的、古小姐是在自己父母親落水後陷入昏迷的,也就是這場局從三年前就開始布下了。
什麼樣的人有這樣的本事能夠布下這麼大、這麼陰毒的一個局!
總不能說就是他家倒黴遇上了,這得倒多大的黴才能遇上這麼糟心的事?
既然不是倒黴,那就隻能是尋仇和蓄意報複。
子貢在大秦經商多年,好友、師兄弟眾多,大秦上上下下,乃至西域內外的人和事他都知曉一二。
況且,賀家現在以經商維持家業,與子貢也有不少的往來,他對賀家還是比較熟悉的。
依子貢所言,賀家的老太爺是遠近聞名的大好人,他為人剛直、常做善事,上郡百姓都很愛戴他。
而如今的當家人賀老三,雖說混是混了些,人也不是特彆聰明,但並非什麼大奸大惡之人。
也沒聽哪家人與賀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既然如此,那就隻能是與賀家有仇的乃非人之物!
況且,阮陶思來想去。上郡、連帶著西域過來的那群波斯的和尚,有點兒本事的都去衙門裡給陛下煉丹了,哪裡會無冤無仇的這樣害彆人?
他們做這行的都清楚,這樣做豈是損陰德這般簡單?
這不僅是害人家,也是絕了自己的後路。
“遭天譴”這話在旁人嘴裡不過是一句咒罵的話,然而隻有做他們這行的人才知道,天譴這玩意兒究竟有多可怕。
除非是修邪道的,否則段不會用這般陰毒的手段。
縱然手段陰毒,也段不會逮著他賀家一家不放。
原本,阮陶還懷疑過是不是衝著古家去的,畢竟賀夫人與古小姐一個是古家的媳婦、一個是古家的女兒。
但是,後來覺得應當不是,畢竟賀夫人雖說是古家的媳婦,但與古家並非血親。
若當真是衝著古家去的,如何不直接將古家當家的兩兄弟弄死?欺負人家兩個女子算什麼本事?
再者,丁氏不也無礙?
細想一下,這兩人都與賀家是血親。
不!準確來說是與賀老太太是血親!
賀老太太膝下就這麼一個女兒,也就隻有古小姐這麼一個孫女,聽子貢說,賀老太太的娘家人,也都沒了……
“噠噠噠……咚——!”
“噠噠噠……咚——!”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府上打更的人依舊敬職敬業的打著更鑼。
夜間,打更人的銅鑼聲和吆喝聲仿佛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渺渺茫茫、聽得人心淒淒。
阮陶定定的看著麵前的賀老太太。
此時,站在屋門口的賀老太太不吭聲了,她看著屋內滿地的清水,看著躺在清水中間已經淪為一灘爛肉的女兒,嘴裡嘟囔了兩句,隨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哎!母親!!”
“老太太——!!”
一行人手忙的將老太太抬到另一處乾淨的屋子裡,又慌忙的著人去請大夫。
阮陶把了把賀老太太的脈,又壓了一片參片在她的舌下,寬慰在母親床前來回踱步的賀老三道:“無礙,老太太不過是急了,沒有大礙。”
賀老三連連點頭,隨後又走到門口朝著那頭屋子罵:“姐姐啊姐姐!你走也就走了。何苦還要回來呢!母親當年那般疼愛你,你何苦要鬨得咱們一家上下不安寧!”
“行了,安靜些吧?彆嚇著你的孩子們。”武太守開口道。
這幾個小娃娃倒是沒被嚇著,平時這個時候大人們都會叫他們回去睡了,但今天還可以玩兒,他們還挺開心。
此時,正被趙蘇幾人抱在懷裡在額間點紅點兒。
朱砂是阮陶摻了符水調的,用筆沾了在小兒額間輕輕一點,燭光下幾個小娃娃像觀音童子似的,玲瓏可愛。
阮陶說,今夜宅院裡陰氣重,空有邪祟乘虛而入,大人無礙,就怕孩子到時候病一場白白遭罪,用符水兌了朱砂給孩子們點在額間能驅邪避難。
還囑咐大人不要和孩子說太多,彆嚇著他們,這種時候最是嚇不得的。
遇到邪祟鬼神,越害怕身上的火門就越弱,火門越弱就越容易被妖邪侵體。
幾個小娃娃也不怯生,點了紅點兒後拉著趙蘇等人玩兒。
一個男娃娃盯著李太白腰間的那柄劍看了許久了,李太白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說道:“這個玩兒不得,改天讓你爹給你雕個木頭的玩兒。”
說著,他將腰間的環佩解下來遞給了那小娃娃,白玉佩環叮當作響,是一玉環套著一把小匕首的模樣玉佩,那孩子看著有趣,接過來一路搖著去玩兒了。
“還是當小孩子好,天塌下來了也隻會覺得能摘到星星好玩兒。”李太白歎道。
“可不是!”阮陶道,“當年我太爺死的時候,家裡圍著做到場所有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我一個人從這頭跑得那頭開心得很。”
“我爹就問我:‘你小子笑什麼?’”
“你答的什麼?”趙蘇道。
阮陶笑著:“我說:‘大家一起唱大戲,好玩兒!’然後我爹將我提起來就是一頓打!”
“噗!”
聞言,屋裡的人放鬆也不再苦皺著眉,皆勾起了嘴角,一時間昏昏沉沉的燭光也變得亮堂了不少。
不一會兒,出去大夫請來了,眾人連忙給其騰位置。
大夫先是伸手給老太太把了把脈,隨後說了句無礙,隨後朝著老太太的合穀穴後紮了一針,後來便聽老太太喊了兩聲疼。
見狀,眾人長舒了一口氣。
隨後賀老三又著人將大夫送了回去,期間賞錢道謝不必細說。
賀老三回屋後,便低聲問阮陶道:“阮先生,您方才說的那個家仙兒……”
他父親是最忌諱這些鬼神之說的,因此他們家中祭神拜佛都要背著父親偷偷去,所以在阮陶說什麼家仙不家仙的話之時,他想也不想的反駁了回去。
隻是如今瞧著老太太這反應,這事兒估計不會那麼簡單。
阮陶答非所問:“我先問點兒你外甥女的事兒。”
“您問。”
“你覺得古慣這人如何?”阮陶道。
賀老三有些不解,不是說討論他外甥女的事兒嗎?怎麼又提到古家老二了?
“他這人沉穩、細膩,看似文文弱弱的,但心裡拿得準大主意。不然,也不能在他哥哥嫂嫂意外去世後,將那麼大一個家上上下下搭理得井井有條。”賀老三說道。
說著,他頓了頓:“我向來不太喜歡和心思深的人打交道,累得慌。”
“而且他這人做表麵功夫做得極好。譬如我那苦命的外甥女,自我姐姐、姐夫去世後,我母親就說將那丫頭接到咱們家來教養,到時候兩家人一塊兒出嫁妝給她尋個好的夫婿,風風光光的嫁出去,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但他們家非要死犟著,說敏丫頭是他們家的姑娘!說什麼如今父母雖說不在了,但是叔叔和嬸嬸還在,叔叔嬸嬸膝下無子無女,自然就讓她當做親女兒似的照顧。”
“結果呢?才照顧不到半年,那丫頭就出事兒了!”說著,賀老三憤憤然。
“他們家在外人麵前看上去為我外甥女東奔西走,忙前忙後的,其實一家人就是做做樣子。一家上下都對她不儘心,那些仆婦丫頭更是敷衍了事。”賀老三搖頭歎氣。
阮陶了然,人自己害的姑娘,還能待她有多好?古家上下若不敷衍,他又如何得手?
比如現在東窗事發,眾人曉得古小姐腹中揣了孩子了,那便可以直接推脫說是下人的過失。
到時候將這群下人打死的打死、發賣的發賣,最終都算不到他頭上。
想這種人麵獸心之人,這世上有太多,他們大多都隱藏的十分好,用儒雅謙和的外表去包裹自己肮臟的心腸。
這時,賀老三像是想到了什麼,隨後道:“剛去尋您的時候因害怕沒來得及問,之前武大人說,您說過昨夜我那姐姐去找誰,誰就是這孩子的生父……”
一時間,屋子裡的溫度驟然降了下去。
幾個姨娘聽著話頭不對,連忙帶著孩子們出去玩兒去了。
阮陶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眼神卻冷得厲害。
賀老三不置信的瞪大了雙眸,他愣了許久,嘴張了好幾下最終依然沒有說出一個字。
他氣得發抖,隨手拿起一旁架子上的瓷瓶狠狠的砸在了地上。
“啪啦——”一聲。
瓷器破碎的聲音在黑夜中格外的突兀,房內的燭火都跟著搖曳了一下。
“畜生!!”他怒罵道。
“畜生!畜生!!”賀老三一張肥碩的臉脹得通紅,嘴裡不斷的罵著。
罵著罵著眼圈就跟著紅了,他抹了一把臉,隨後悲歎道:“那丫頭是他的親侄女兒啊!親侄女啊!他如何……如何……”
“他哥哥嫂嫂待他不薄啊!他雖是庶出,我那姐夫待他一直是如嫡出的兄弟,兩人從無嫌隙!”
“我、我那姐夫,無論走到哪兒都要提一嘴,他哪弟弟多麼多麼好,上哪去都不忘提攜他……他如何做得出這般畜生的事……”
說著,賀老三掩麵而泣。
許事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一樁樁一件件堆起來,一個個真相血淋淋的擺出來終於讓這個“一家之主”、賀家的當家人、頂梁柱熬不住了。
他的外甥女、他的姐姐、他的母親……這一樁樁一件件總算是讓他找到了一個發泄的口氣。
此時,他一個大男人在阮陶麵前哭得泣不成聲:“畜生……畜生……”
其實也不怪他,這樣的事情堆在誰身上,誰又看得開?過得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