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頭頂的霧團濃稠,黏在魚鱗灰的天。
整座城市裹上了一個模糊昏沉的罩子,能見度不足兩米。
老巷口的槐林大道,槐樹掉光了葉,灰棕枝乾埋在這場迷幻的大霧裡。
黃花梨木姓氏牌,在少女的腰間一顫一動。
鐫刻的盛字頭上,係著兩個金色小銅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哇~”
盛衿霧穩了穩頭上高聳的花冠,指尖順下掃過頭簪,尾端微挑的淺文殊眉放緩,抿起下唇輕塗的一點胭紅。
麵對著這個回頭讚歎的路人彎唇,她氳出一個含蓄的淺笑。
今天,恰逢華市博物館開設北宋珍寶特展。
相應的,她們都得穿北宋服裝契合這次主題。
兩個月前,她就在搜羅北宋的飾品,就是尋不到式樣令她滿意的簪。
還是姑奶奶托五湖四海的人,淘到一副銀鎏金橋梁式二花頭簪。
當時她拿到這對簪,掂量著這沉甸甸的重量,打量起泛著剔透金光的簪身,就覺得這簪子定價值不菲。
但又疑惑,花頭鏨刻的為什麼不是以華貴為首的牡丹而是玫瑰。
姑奶奶隻叮囑了句,這是托淮京那邊的匠人看著你的照片,為你量身打造的,彆弄掉弄壞就行。
至於這價錢嘛,到時可以用這簪抵她的半份嫁妝。
……那她可得好好珍惜自己的嫁妝。
想著,盛衿霧捂嘴打了個哈欠,企圖把所有困意擠出眼眶。
困意沒擠出,倒是把狹圓的長眼浸出一眶泠泠的淚來。
她瞧著玻璃門上的自己,纖細雅蘊的黛眉下,杏目星亮,漾漾粼粼甚秋水波。
而冠上的白水仙、小黃梅、紅牡丹也籠絡霧氣,汲取著清露,與她競相爭豔。
滿意地壓彎唇角,她抬腳邁步,金鈴再次在她腰側響起。
穿過濃鬱霧色,她走進一家咖啡館,蹲了個偏角的小圓桌掃碼點了杯熱拿鐵。
對於店裡這撲麵而來的打量,她早已習慣。
畢竟二十四個朝代她已經穿過一半了,還好今天霧大,沒人有閒情雅致找她合影,否則她又要耽擱上班時間。
慶幸之餘,細眉下的清目慵懶地漫起困頓迷離,端起桌上的咖啡下肚,總算是回了小半的精氣神。
不是她昨晚沒早睡,是因為她又被夢魘纏住了,這是她去年九月從淮京回來後持續了近三月的後遺症。
每次醒來就感覺抽光了她全身精力,整個人疲乏不堪。
“哎,我肯定是中邪了。”
少女正嘟囔著,範曄葉的電話來了。
剛接通,便聽見對方的調笑:“聽說你昨晚出師不利?”
盛衿霧正低著頭找口紅和化妝鏡,嗓音在曲起的脖頸裡虛了幾分:
“怎麼可能?你情報有誤。”
“喲,聽這聲音好像一隻垂頭喪氣的可憐小狗狗。”
“才不是,隻是昨晚沒睡好。”
對方來了興致,追問:“怎麼了?盛哥怎麼說的?”
北宋時行小巧靈秀的櫻桃小口,方才喝的咖啡潤淡了下唇的一點紅,盛衿霧擦掉唇邊的咖啡漬,才不急不緩道:
“他說,他先打個電話給那邊,看看對方怎麼說,然後再等他課題立項了,就帶我親自去淮京登門退婚。”
“九九,這樁婚事本就是你先追討要來的,理當辛苦跑一趟,把信物討回,才算正常退婚流程。”
提到信物兩字,那照著鏡子塗唇的少女輕頓,旋即一胛皙白腕骨微動,抹勻飽滿似櫻的下唇。
“葉子,直到昨天,我才知道雨打天青是訂婚信物。
記得那時我爸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我,我還高興得一夜沒睡。”
“哈哈,盛哥當年上有老,下有小。
怎麼會花一年工資給你買禮物,你這榆木腦袋……”
少女斜剜了手機屏幕上的葉子兩字:“葉子,士可殺不可辱。”
“對了,那你昨晚怎麼沒睡好?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要不你找阮神給你算幾張?”
阮神,也就是宋暮阮,是盛衿霧的發小,也是隔壁鄰居。
封她為神是因為她從讀書時期,就愛跟著巷尾的算命師傅,研究玄學。
那老師傅走了後,她又開始涉足神秘學。
再加上在高中那會兒,有幾位同學找她占卜應了準,她就在她的小範圍裡就有了小名氣。
所以,她們都私下叫她阮神。
“彆,阮神要是知道我從淮京回來就睡不好覺,鐵定會自責內疚。”
“那好吧,隻得委屈我這個姑姑睡你幾天了。”
“打住。”
盛衿霧輕笑,收好口紅:“我那蝸居供不了你這尊大佛,您老還是住你的青北裡大院吧。”
聽筒傳來一陣笑聲,隻聽範曄葉在那邊說道:
“好了好了,不和你說了,你早點出門趕車吧。記得給你姑姑我發幾張你的絕美宋裝。”
“好。”
說罷,盛衿霧望著對麵的地鐵站又重重歎了口氣。
華市18號線,被市中心的上班族冠以“十八層地獄”的美稱,這太過名副其實。
俗話說,人挨人擠死人,盛衿霧擠這號線時就曾被踩掉過一隻運動鞋,擠扁過兩個小麵包,壓碎過三個水煮蛋。
自那以後,她再也不把早餐放在包裡了。
每次都是吃進肚子裡再上車,這樣才會有力量和其他趕路人一齊勝利地從地獄安詳超度。
聽到這聲歎,本來要掛電話的範曄葉又起了打趣的心思:
“我說九九,你彆又是想去擠地鐵吧?”
“路麵上跑的哪有地下的快?
況且出租車的下車點比地鐵站口遠,今天我特意起這麼早就是為了趕上最早的開班車。”
“那你可得把你的嫁妝護好。”
盛衿霧微微一笑,應著:“那是當然,啥都可以丟,就這頭上的簪子不能。”
話筒裡的人明顯跟著笑:“放心,你丟了,我媽還是會給你置辦好一整套嫁妝的。”
“還是姑奶奶財大氣粗,疼我。”
正說著,木桌邊的少女掀眼,瞅見一個工作人員正在開地鐵站大門,捏了捏電話,說:
“好了,葉子,不說了,後麵聊。”
-
【各位乘客,華市博物館站到了……】
地鐵降速,緩緩開門,車門左側的少女鬆開扶手,往前邁步。
“快點快點。”
幾個黑棉服大漢皺眉囔囔著,一窩蜂往車廂裡鑽。
【噔噔噔,車廂即將關閉,請乘客們站好扶穩。】
被重新擠回車廂裡的少女眼睜睜看著地獄大門毫不留情地關上。
後知後覺摸了摸簪子鬆了口氣,小腳趾卻隱隱作疼。
低頭看去,自己的雲紋短靴被人踩了半個皮鞋印。
杏眼猛抬,她環視四周,打算揪出那個畏罪潛逃不吭聲的“真凶”。
然而,穿皮鞋的人很多,比如她身旁這位就是。
正瞅著,少年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臉上。
盛衿霧一愣,倒沒注意到對方鏡片後長的一對朗目。
尤其是對上她眼的那刻,幽黑眼珠下壓著的波光粼粼撞動,似乎要從彎起的眼尾處濺溢出來。
本來一身及踝的黑色大衣襯得略顯深沉,偏偏他笑起來卻是兩汪不見縫的小月牙。
就像內裡還是小孩的人,被硬生生打扮成了大人模樣。
“不是我咧!”
少年舒揚的尾音似幾枚硬幣稀裡嘩啦全蹦進玉瓷盆裡,響了個清脆澈底後,還留有餘響。
罪過罪過,坦蕩的都是好人。
盛衿霧黛眉微鬆,擠出一個抱歉的笑。
少年穩住扶手,湊過臉,用氣音悄聲問:“想知道是誰嗎?”
聽出這話中之意,少女眉梢細微跳動,縮了縮還在疼的腳趾頭,撅起小嘴,堅定地點頭。
少年曲起食指指著她身後還在和其他人交談的灰衣壯實大漢,控訴:“就是他,他踩了你和我,喏。”
說完,他亮出皮鞋一側,也有個明顯的腳印。
“可疼了!”
對方語氣裡的委屈十足,少女不禁感同身受,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不如我們讓他疼回來?”
少年唇角浮弄起一抹意味深長:“願聞其詳。”
少女附耳說完,地鐵內恰時響起下車提醒的聲音。
兩人一拍即合,趁著列車正在減速,少年假裝沒站穩借助慣性向少女撞去。
後者啊了聲,急忙躲閃,腳後跟狠狠踩上灰衣人的腳。
“嗷嗚!”
身後那壯漢的叫聲有些慘烈。
“哎喲,大叔,不好意思!”
見車門打開,少女假裝作受驚,急急道完歉,襖裙一提便躥了出去。
“哈哈……”
倏然,笑聲戛然而止,她回頭,發現剛才那位少年也跟著她出來了。
“咦?你也是在這一站下車?”
天色漸明漸晰,低空的霧被朝陽衝淡。
少年眉毛舒朗,一對深黑瞳珠也暈著相同的愉悅。
“其實我和你一樣,都是被那個大漢推上車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盛衿霧提起襖裙,走到少年身前,豎起大拇指,說:
“沒事兒,我剛才踩得挺用力的,替你報仇了,你聽到他的叫聲了嗎?嗷嗚~哈哈!”
少女模仿的兩聲嗷嗚沒有大漢的粗獷,反倒像隻扮虎的小貓,軟萌嬌俏。
少年彎唇,輕輕凝著她兩頰的珍珠,又投到她那雙形狀姣好的瀲灩水瞳,目光柔了又柔,才想起應承她的話:
“想不到學姐這麼開朗。”
“學姐?”
少年拿出大衣口袋裡的藍色誌願牌,眉眼稍彎。
“我也是華市博物館的誌願者誒!”
看到誌願牌下方的姓名,少女愣了一瞬,開始自我介紹:“你好,盛衿霧。”
“穆何。”
史穆文康的美稱在校內早已傳遍,少女突然沒了方才的灑脫,捂著絳唇,笑得矜持。
“昭武九姓,史院穆才子,有所耳聞。”
空氣莫名微妙起來,穆何推了推鼻梁上的無框眼鏡,耳尖發紅,謙遜道:“都是虛名而已。”
“你可是我們古代史教授最得意的門生。”
她又小聲添了一句:
“他天天把你掛在嘴邊,有一次上課沒提你,我們室友好奇去問。
元教授氣得吹胡子瞪眼,說你不接受他的建議,不想留校讀博。”
少年聽聞一笑,笑聲如過耳晨風,舒舒癢癢。
“是的,那段時間老師多次想要說服我。”
聽到本人親口認證,盛衿霧想起傳聞,問出心底的疑惑:“真要去淮京?”
淮京雖說也是國內一線大城市,但趕華市首都的定位還是有些差距。
眼前這人長得細皮嫩肉的,竟然真打算去那兒考古。
眼尾捎起自豪,少年薄唇翕合,脫口的嗓聲十分篤定:
“嗯,淮京是考古人的天堂,我上個月已經參加國考了。”
“加油!”
“謝謝,”單薄鏡片後的長眸微抬,少年剛闔上的薄唇又輕啟,“你呢?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同你一樣,先考編。”
盛衿霧蹙起眉頭,豎起食指:“我考過一次省考,不過沒有上岸。”
“你是想考華市的嗎?”
瞅著少年歪著腦袋,微抿起唇誠心發問的小孩模樣,少女嫣然笑了笑,道出自己的十字人生箴言。
“文物無定所,天涯皆可棲。”
少年懵懂地眨了眨眼,烏睫快要壓到偏光鏡片,看著少女的笑靨。
“那不如和我一起考淮京吧?”
少女定了定神,望向說話人,琢磨著這話裡的含義。
後者卻彎起眼,又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純澈笑容:“走吧,學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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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已至,食堂裡的人漸多。
盛衿霧端著餐盤,拿出手機,忙不迭給宋暮阮發消息。
【救命!我的阮神大人,我早上好像被一個學弟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