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登基不滿兩個春秋,朝堂上的紛鬨一日不得消停過。
高官宰相,以張遠為首;下門士大夫,仰仗皇權。雙方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爭吵。
本是平安無事準備退朝的,楚江昭審視的眼神打量過各位臣子,“諸位愛卿要是無事便退朝吧。”
這句話倒像是點醒了誰一樣,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一聲:“且慢,老臣有事要奏──”
皇位上的帝王慢慢挑起眉:“哦,愛卿何事要奏?”
李勳慢慢走出群臣,撩起衣袍跪地,恭恭敬敬行了大禮,“臣要彈劾刑部尚書——張寧,及其父右丞——張遠,他們父子二人草菅人命,謀害朝廷官員!”
皇帝將視線慢慢投放在階下半張臉纏著紗布的臣子身上,見他情緒並未有什麼太大起伏,隻是感到奇怪,以張寧這樣的性格而且傷疤又在臉上破臉相,張寧非但不告假堅持上朝。
張寧一臉煞氣,敢怒不敢言,那日水牢他傷得不比林洄淺,半張左臉橫亙著一道如天塹的腥紅傷疤,針腳密密麻麻蜈蚣一樣爬在臉上,險些砸掉半個丞相府,恨意深達骨髓,誓必殺掉林洄。
他眼睛狹長眼尾微微上挑,怒意險些揭竿而起,睥睨著李勳慢慢開口:“李大人何出此言。”
李勳直起腰身,“昨日,張大人府中水牢,其子張寧對一名叫林洄的青年動以私刑,刑部折磨人的手段層出不窮,那青年險些喪命於此,幸得寧安郡公出手相救,才得以撿回一條性命,並且上個月失蹤的陸大人,以及上上月失蹤的何大人,等人皆亡命與張大人府上的水牢之中。”
此言一出,殿上所有人皆倒吸一口冷氣。
不是驚訝張氏人的事跡,而是讚歎李勳勇氣可嘉。
“陸大人同何大人,以及其餘失蹤的幾位大人,不過在田地商法改革問題上同張大人看法偏頗,發生了些口角,張大人便要對幾位同僚痛下殺手,實在是駭人聽聞,也就在幾位大人失蹤之後張大人所謂的改革才如意進行。這背後一切動作豈非不是有人刻意而為。”
這句話他有意在點張遠,不過可惜張遠隻是垂首閉眼默默站在一旁,並未有任何舉動。
倒是張寧冷哼一聲,絲毫不在意李勳的一番說辭,他上前跪地,“李大人此言差矣,那並非張府的水牢而是刑部的水牢,陸大人及何大人也並非失蹤,而是他們結黨營私,意圖謀反,刑部按規矩辦事拷問幾句罷了,可那幾個人狼子野心,拒不承認供出勾結的對象,自己又承受不住拷問,這才身死。”
李勳被氣得吹胡子瞪眼:“你……你厚顏無恥!你說陸大人與何大人結黨營私可有證據?沒有證據算什麼刑部的拷問,皇上都沒下旨你就敢善用私權,你眼裡還有沒有陛下,你將王法又置於何處!況且你說陸大人何大人是朝廷命官,那我問你昨日那個林洄又是怎麼回事!他是個民,你難道也要說他結黨營私,意圖謀反?!”
張寧:“這正是臣要上奏的,這個林洄乃是罪臣林承甫之子,本就下賤,心術不正,還對寧安郡公心懷不軌,金澤寺裡意圖行刺郡公,正如李大人所說,他一個民如何有這樣大的膽子,這背後定有人指使!”
李勳:“是你縱情酒色,肆虐橫行,綺襦紈褲,當年林承甫彈劾端王難道還彈劾錯了?你張家見風使舵,牆頭草一般左右搖擺,為了保住地位搖尾乞憐。況且你所說之言根本毫無根據,那個林洄在寧雲也是個正經買賣的商人,一沒殺,二沒搶,何來下賤一說?”
張寧:“士農工商,商就是下賤!況且他心性品德如何李大人又是從何得知?”
李勳:“你以官欺民,還在這裡信口雌黃!謀殺朝廷官員,草菅人命,居然還振振有辭!”
龍椅上的皇帝俯視階下的臣子,疲倦的抬起眸子,打斷鬨劇明知故問:“這麼說來,這個林洄是什麼人還無人知曉?”
“臣,可以為林洄做正言!”人群中突然傳出一個聲音。
所有人都好奇的望去,紛紛讓出一條路來。
“臣王勉,可以為林洄正言。此子多謀善斷,心性堅韌,臣在衢州時與他結交,當時春汛河災泛濫,也是他提出修堰引水造渠,這才讓衢州百姓不必遭受春汛之災,他曾帶著衢州衙役們救過許多百姓,與未受災的彥州通商買米買藥,事後臣要以重金相謝卻被他拒絕了。他說衢州百姓尚在流離失所,這錢不如就給他們多建幾所容身之處。”
張寧臉色頓時鐵青,良久才憋出一句:“那是王大人過於無用了些。”
“那既如此,張寧你可要好好斟酌再開口。”皇帝投下視線,這話是敲打,也是警告。
張寧錯愕一瞬,帝王的鷹眸投射下來在警告他,張寧已心知錯失良機,可他不能鬆口,冷汗出了一身,把柄已經顯露受罰今日來看已經在所難免,可他還是將期許的目光看向不遠處的父親。
而他的父親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在這種不恰當的時機場合,他忽然想起來許多年前出自父親口中的一句話:“壁虎斷尾求生,杜鵑棄子而逃,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能舍棄的權柄。”
張寧一時無言,朝堂上已然響起了對他的宣判。
“刑部尚書張寧——”
所有人都跪下身,叩首聆聽,楚江昭收起懨色眸光,慵懶起身舒緩筋骨。
他同胞弟楚江鬱生了一張差不多的臉,都是月亮一般的人,若說楚江鬱是孤月,生人勿入的話,那這位帝王應該就是寒月,麵帶笑意的殺人。
白麵書生的皮,血爪獠牙的鬼。
語態由七月的暖陽轉為寒月裡的冬水,陡然帶上了一層霜感,良久話音落地,留下“不堪重用。”這四個字。
短短一句話,剩下的聖旨便由祝公公講完,“原刑部尚書——張寧……”
張寧腦袋充血,嗡鳴聲不絕,屏蔽了聖旨上那些折辱他的話,最後隻聽到了結果:“杖責二十,罰俸一年,降為刑部侍郎。”
原來所謂天之驕子,最年輕的尚書,隕落也隻是一瞬間的事,甚至親生父親連為他求情都沒有,他有一腔的怒火與不甘,再次望向站在不遠處的父親,從始至終,他都那麼淡漠地站在一旁,仿佛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被責罰的人不是他的兒子。
卻又心甘情願的無聲笑出來,這樣“明哲保身”的人才會是他的父親。
他是紅杏出牆,在外麵私生子無數,又足夠紈絝縱聲酒色,暴虐橫行無非也就是搶幾個女人給她們丈夫一點教訓,可這些難道不是他作為丞相獨子應得的一切麼。
一群民,生來就下賤的民!如何能同他這樣的天驕相提並論。
回丞相府時張遠甚至沒有為他停留過腳步,張寧望向父親遠去的身影,閉上眼輕聲喚道:“父親……”
良久,隻等來家仆細若蚊聲勸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