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打量洗衣房。心想這冷冷清清、充滿破綻的感覺,才是屬於她的真實:
就像她身上這件舊毛衣,穿到起球破洞,還能被紅酒澆一次。
對觸黴頭這件事,方知雨早已習慣。因為時運從不會站她這邊。
被折磨慣了,她甚至發明出苦中作樂的方式:
她會時不時假想,一切隻是在拍電影。
比如剛才,拍的就是劍拔弩張的三角關係。修羅場的下一幕女主就摔一跤,多有戲劇衝突。還帶點喜劇色彩。
話雖如此,但眼下她手裡的這部“電影”可不是什麼喜劇片。
非要歸類,那也該歸入諜戰類:
她是揣懷目的入戲的角色,為了某個目的躲在暗中,一直悄悄觀察著某個目標人物。
目標人物名為吉霄,事業部西部區負責人,也是部內實際上的二把手,花名“及時雨”。
個性爽利的女人,大她三歲。但她今年的生日還早,在十一月。
平素也算長袖善舞,卻在公司裡有這樣一個外號——
“瘋子”。
她回總部時人來瘋,做起業績來失心瘋,還會某些時候裝瘋,一開口就是“我真的不記得”:
“沒辦法,去年摔了腦子,失憶。”她總這麼跟人講。
是了,失憶。全公司都知道吉小姐上中學時頭被砸過。從那之後好多往昔都成空白,還留下了嚴重後遺症,時不時就會複發,失起憶來連老板是誰都不認識。
這韓劇橋段大家原本隻當笑話聽,直到去年:
去年,小葉專門跑了趟西南跟吉霄談分手,她氣不過,耍酒瘋直接從樓上跳下去。
幸好隻是二樓,人沒事,卻又一次撞壞了頭。
自此吉霄的失憶症再度加重,“瘋子”的名號也坐得更實。
不便應約的邀請、不願回答的問題、不想接受的出價……每當遇到不適意的場景,吉小姐的失憶症便會發作。大家心中再有閒話,卻也拿她沒辦法:
誰叫她業績好,嘴巴甜,還愛請客。
方知雨從旁看得久了,覺得這個人能在公司裡混得風生水起不是沒理由:
首先她很會討喜。就像會讀心術,總能一眼就識破你缺什麼、想要什麼,打蛇打七寸、一哄一個準;
其次她很喜歡笑。再尷尬的場景,她都能笑得妥帖自然、一臉真誠。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她一笑,有些事你就不好當麵講。
在這樣長袖善舞的大美人麵前,想不中迷魂湯總歸是難事情。再加上她能力又強,如虎添翼。
可惜這樣八麵玲瓏的一樽女神,偏偏砸在紅塵裡。真想不明白,她為什麼非要跟那個小葉搞不清爽。
想起女人方才摔跤的狼狽樣,方知雨就莫名煩躁。真想知道她現在回房間了嗎?醒酒了嗎?會不會正坐在馬桶上思考人生,因為剛才的丟臉瞬間失悔不已?……
睡了沒。
明明跟她住同一層樓,這些問題卻不會有答案。因為她跟吉霄之間,從來隻是單箭頭:
進公司以來,總是她看著吉霄。知道對方今日行程、明朝安排,穿衣冷暖、心情好壞。卻連一句正經話都還沒跟彆人講過——
端茶倒水那些不算。
就算是端茶倒水,她也未能如吉霄的意。第一次鼓起勇氣緊張地給吉霄上茶,轉頭回來就撞見對方把茶扔進垃圾桶。
“人家新來的,又不知道你老人家不愛吃茶,”行政部的同事一邊遞給她一杯咖啡一邊說她,“再不喜歡也不至於直接扔掉吧?要是被彆人看見,多寒心。”
“這不沒看見嗎?”吉霄笑容可掬。
什麼沒看見。她可是目睹了全程。確實挺寒心。
但是即便如此也好,比搭上話好。因為搭上話很危險,變得親近更危險。
如果可以,方知雨想跟她的目標人物永遠保持這樣的關係:
看著她、研究她,但絕不親近她。
秉承著這樣的原則,凡是有可能跟吉霄產生更深入交際的場合,方知雨總會想方設法地繞開。所以時至今日事態依然安全——
依然是一句正經話都還沒說過,對方在明她在暗。
從洗衣房出來,剛踏進夜色,方知雨就感覺一點濕潤滴到她頭上。
下雨了。
來之前她們行政部的老大就在念叨天氣:
行政部要考量的雜事從西瓜到芝麻,還巴不得能預知未來、操控混沌,以確保露天燒烤這一天天氣晴好,一切順利。
然而天不遂人願,行程都訂好了,氣象台卻突然變卦,說接下來幾日冷空氣入侵,天氣晴轉雨,局部甚至會雨夾雪。
方知雨抬頭一邊看夜空,一邊對著冷到打顫的手哈一口白氣。
手指上的傷口血還有些滲血,她卻全未察覺。但她這個行政部雜務工此刻的關注點卻不是天氣,而是那顆有百萬分之一可能性撞向地球的小行星:
不知道它此刻走到哪裡了?在夜空的哪個方向?真的會在明日朝地球襲來嗎?
在這個世界上,中頭彩的可能性是千萬分之一,得漸凍症的可能性是十萬分之一;
在幸與不幸之間,是一顆小行星飛向地球,能繞開,還是不能。
有人中頭彩,有人得漸凍症,卻無人見過一顆星星如何擊沉一片大陸。
所以,至少要活過明天。要親眼看看時運站不站在全人類這一邊。如果小行星能夠一如既往地完美繞行,那麼她也算跟著沾到好運。
剛想到這,方知雨就看見一滴朝著她眼眸飄落的雨——
不對,是雪。
下雪了。
星星就算真來索命,她也尚有明日。但是眼下,再不回酒店,方知雨恐怕自己會先被這夾著雪的夜風吹死在天頂。
這麼想完她加快步伐。剛準備離去,就聽得一聲清脆的細響。
下意識尋聲望去,隻見那邊角落不知何時站了個危險人物。說她危險,是因為此時此刻,她正整個人彎腰塌背地匍在短牆上。那樣子怎麼看都像是要尋短見。
方知雨嚇得紙杯落地,本能地朝著角落奔去。到那人幾步開外,又驚訝地停步,因為她這才看清楚對方分明是——
吉霄。
她趴在牆上做什麼?該不會梅開二度,又要耍酒瘋、鬨跳樓?
可是,動機呢?就因為小葉宣布訂婚?
在此之前,方知雨總是很小心。她像一顆聽話的星星,準確地繞開了所有可能跟吉霄發生撞擊的場合。但是現在吉霄要尋死。這要怎麼繞?
果然,倒黴事從不會一樁一樁來。
可是,就算明天小行星真要撞地球,她也絕不允許吉霄現在死——還是在她眼前。
但怎麼辦,要阻止一切,她這個暗中觀察者就必須暴露。
剛想到這裡,在她麵前直接升級的危機就容不得方知雨再考慮:眼下,女人似是打量清楚、也想通透了,突然直起身來摁住台麵,一記頭跳上去。
“不要!”方知雨被逼得立刻出聲,“彆跳,吉霄!”
被這麼突然打斷,差一步就縱身一躍的吉霄茫茫然回過頭來。
方知雨這才看見,她嘴裡還含了根沒點燃的香煙。
人是保全了,煙卻在這時因為女人的驚訝從她微張的唇間滑落,就這麼在方知雨眼前墜入茫茫冬夜、死無全屍。
方知雨驚懼地捂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