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是極為顯赫的世家大族,可是這顯赫,與崔恒並無關係。崔恒父親早逝,記憶裡便隻有母親和兄長,母親在街邊做著個小生意,崔恒慢慢長大,便開始和哥哥一起去幫母親擺攤。
時不時的,會有些找麻煩的人。那一日,生意不錯,崔恒和兄長回家取了備用的存貨,回來便看到母親的攤子被人掀翻在地,他急忙的跑到母親的麵前護住她,卻隻見母親的膝蓋正流出血液,染濕了灰色的裙擺,不知流了多少,還在不停地流。
崔恒快瘋了,他厲聲地質問眼前的崔家人,卻被湊近的那人捂住了嘴,“我知道啊,”他隻是露出了個邪惡般的笑容,湊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道,“可為了崔氏的顏麵,她必須得死。”
那人說完便放開了他,帶著自己的手下揚長離去了。被護衛放開的兄長從地上爬到了母親的身邊,抱著她起身往藥房的方向跑去,崔恒跟在身後,跌倒了很多次,兄長跑的很快也很穩,他從未見過素來消瘦的兄長,這般有力量的模樣。
崔恒跌倒了在了地上,母親流的血,混雜著灰塵緊緊的貼在了他臉上,那一刻,崔恒覺得地獄也不過如此。
隻是那時候,並沒有話本裡爛到爆的救贖。
母親死了,現在他隻有兄長了。兄長和他,決定把母親和父親葬在一起,那一日,為母親挖墳的是個奇怪的人,崔恒沒有注意到——那個時候的他,太小了。
安葬母親的第二日,兄長就拿著剩下的錢出門了,他不再繼續讀書了,隻是央求原本的老師,教授崔恒,兄長的老師挽留了兄長很久,知道拗不過他,隻是長歎了一聲。
早上兄長離開時將他送到老師的學堂,晚上夜半三更時再帶著滿身的疲憊接他回家。崔恒每日的午飯和晚飯都是老師請的,都是師母親手做的飯,那是往後餘生,崔恒一直記掛的味道。
他也覺得羞赧,但是確實也知道現在的他們出不起讀書的書費。老師看出了他的困窘,吃飯的時候笑著摸著自己花白的胡子,“你之才能,更甚你兄長,等你出人頭地之時,莫要忘了為師便好。”
一日,他為兄長去送飯,便又碰到了崔家的那個小兒子,“兄長,”他急忙跑近,擋在了兄長的身前,預想中的疼痛並未降臨,他抬頭便看到了一柄沾著泥土的鐵鍬擋住了那些棍棒,他側頭望過去,便看到了一個有些奇怪的身影。
那人帶著一柄鬥笠,身上穿著有些單薄的蓑衣,渾身上下連帶著那柄鐵鍬,都帶著濕潤的泥土,崔恒認了出來,那是那日安葬母親的人。那人握著鐵鍬的手微微一動,那些護衛便被震到了一邊。
“誰啊?這麼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本公子是誰?”聽到這句話,那人微微掀起了自己的鬥笠,露出了一張年輕英俊的臉,他揚了揚眉角,自信而又張揚,“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魏桓是也。”
聽到這個名字,那位不可一世的崔公子,有些猶豫,他應該也是懷疑的,但是最終也隻是放下來一句狠話,便匆忙的離去了。
魏桓轉身要走,崔恒看到兄長跪在他麵前,額頭觸到了地上,向他道謝,“多謝公子相救”,魏桓看到急忙走過去,鬥笠都被扔到了地上,“何必如此多禮。”
他扶起兄長,抖了抖身上的土,“我幫你們是我自己的選擇,”他撿起鬥笠,看著兄長臉上的愧疚,輕笑著說,“你無需自責的。”說著,便背著鐵鍬向著城外走去。
兄長看著他的背影眸光閃爍,最終還是喊出了一句,“公子……”卻隻見魏桓頭也不回,背著身向他們擺了擺手。
崔恒看著兄長臉上不斷地閃過諸如內疚一般的痛苦神色,最終他打開了自己的右手,裡麵是一塊碧綠的翠玉,上麵刻著些圖案,還有些字,哪怕是年少的崔恒,都能看出那塊碧玉,更像是一個身份的證明……
兄長的生意開始慢慢的有了起色,第二年的時候,哥哥帶他搬進來新的房子,把之前對老師欠下的學費成百倍的補交上去,第三年的時候,哥哥開始結識了一位姑娘,是崔家的另一個支係的嫡女,算是除了主家以外最為顯赫的支係,第四年,哥哥便娶了她。
他們成婚那一日,老師的女兒阿瑜問他,“你兄長為何要娶崔琇啊。”她有這種困惑很正常,因為那個害死他們母親的崔小少爺,便是受這一個支係的庇護。
阿瑜這麼問道,崔恒便想起了那日兄長當掉玉佩前的表情,他猶豫了許久,對自己的厭惡更是持續了現在,崔恒輕歎了一口氣,他像是知道自己的兄長要做些什麼,“因為兄長,想要更多的東西。”
這一次的婚禮之後,兄長便沒有絲毫的阻礙了,他與崔家越來越近,儼然成了崔家最光彩的新秀,他用賣掉了的那塊玉,換來了一個一年勝過一年的商業版圖,崔恒叛逃的時候,他已經是整個北方最大的富商了。
這些年過去,魏桓的名頭越來越盛,群雄割據混戰百年,在這人的盛勢之下,似乎都不堪一擊。他離他們所在的城池越來越近,兄長整日抱著一個盒子躊躇,盒子裡放著他早就贖回的碧玉,直到魏桓殺到這座城池,浩浩蕩蕩的軍隊恍若神兵天降,崔恒和兄長呆呆的看著魏桓冷峻的側顏。
崔恒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想來和兄長應當相差無幾,可是最終兄長還是捧著盒子站在在了魏桓的馬前,像是當年跪在那個帶著鬥笠的少年麵前一樣,可是眼前的人明明不是當年的那個少年。
兄長高高的舉著那塊碧玉,卻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不知所措,十幾年來商場上縱橫捭闔,可他到底還是當年那個不知所措的少年,那一日私吞這塊玉是他永遠跨不過去的壁壘。
崔恒走到他的身邊,向馬上的魏桓行了一禮,“將軍有所不知,”他直起身,不卑不亢的抬頭仰望著魏桓,“幾年前我與我兄身陷險境,多虧此枚玉佩的主人相助。當年那位仁兄離去時,自稱將軍名諱,所以兄長才如此失態,還請將軍寬恕。”
說完,他再次行了一禮。魏桓的目光在他開口的時候便一直凝在他的身上,直到他說完,目光才流轉到那枚被高舉的碧玉上。
崔恒低頭的時候,聽到了魏桓的聲音,“是他啊。”他抬起頭,對上了魏桓波瀾不驚的視線,“你說的那個人,我認識。”
“信得過我的話,我可以代你們轉交給他。”
兄長沒有多少猶豫,便將玉佩交給了魏桓。
聽聞,當今聖上找回了當年的一位流落民間的皇子,算起來是當今陛下的皇叔。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崔恒正背著藥簍隨著阿瑜行醫,阿瑜的醫術很好,也喜歡滿世界的亂跑,崔恒擔心她,便一直跟著她。
最近他們到了一個新的城池,支起了個小攤子,阿瑜為病人號脈,崔恒就在旁邊看著書。
“聽說宣王仁德,更是驍勇善戰,他與他的兄弟從底層征戰,屢立戰功,被陛下召見,方才被尋回呢!”說話的人滔滔不絕手舞足蹈的,哪怕是崔恒都能看出他臉上的病容,他說彆的事情的時候,奄奄一息跟土埋眉毛似的,偏偏說到宣王,有了聲若洪鐘般的狀態,哪怕是不熟悉他的人,應該都知道他對宣王的崇敬。
崔恒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書上,但是卻再看不進去分毫。他想把內心的想法都宣泄出口,卻又覺得對這病人來說,未免太過殘忍。
現實一點想,幾十年的亂世,諸侯割據,最需要的或許並不是一個明君,而是一個能夠快刀斬亂麻,解決這種局麵的人。
崔恒沉默,是的,就像是魏桓那樣的人。他放下書,可是鋪開的書本上,寫滿了仁義兩個字。
又過了一段時間,阿瑜與他暫時定居在了一座山上,或許是因為氣候,這裡的人總是沉屙纏身,阿瑜說她想找出找出個能根除這個病的藥方。
崔恒時不時的給她打下手,閒來無事的時候,他就在山上溜達。一日,阿瑜背著新開好的藥方,和他一起下山去找山腳處的村民,經過一個小道的時候,便看到有兩人騎著馬慢悠悠的從山下走來。
為首那人不再年輕,帶著歲月沉澱出的氣息,他停下馬,向他們行了一禮,他身後跟著的那人也站在他身後,看得出兩個感情很好,“請問兩位小友,崔先生的住所是在此處嗎?”
崔恒點了點頭,指了指在滿山翠綠中露出的草屋一角,“確在此處,”他頓了頓,“隻不過前路曲折,駕馬難以前行,兩位若是上山,需徒步而行。”
“多謝小友,”那人道謝道,很明顯他是個健談的人,他側頭向著身後那人笑道,“聽聞崔先生同他妻子從琅琊一路行醫,暫時定居此處,果真不虛。”
聽到這句話,崔恒愣了愣,側頭便看到了身後的阿瑜滿麵的紅霞,直到那人再次道謝離去,便聽到阿瑜輕笑一聲,便背著籮筐向山下走去,崔恒從身後看去,便看到了兩隻被染得通紅的耳朵。
崔恒也背著籮筐小跑著過去,他也顧不得安全不安全,跑到她的身邊便小心翼翼地問,“阿瑜,你笑什麼啊。”
“我笑,你明明想見他,卻偏偏故意難為他,”說起這個,她臉上的羞澀都沒有那麼明顯了,反而能調笑崔恒了,“上山的路恨不得有十八道彎,怕是我們回去了,他們都找不到地方。”
她說著便背著手繼續往下走,像是真沒聽到剛剛那句話似的,可偏偏連走路的姿勢都怪極了。
太陽落山之前,他們趕回了山上,確實如阿瑜所言,那兩人還沒找到這裡。
第二日三更的時候,草屋前的那條小道上,才出現了兩個舉著火把的身影,他們明顯是看到了草屋,卻沒有來敲門,
崔恒在窗口,目光隨著那不算遙遠的火光搖晃。阿瑜也醒了,她舉著燭火,從屋子走到他的身邊,黑亮的頭發散發著幽幽的藥香。
順著崔恒的目光看過去,她輕輕笑了一聲,“怎麼,剛剛又偷偷跑出去把迷陣改回來了?”
崔恒有些困窘,尷尬的打了個哈哈,卻見原本同他一般看著外麵的人,轉過了頭,直直的盯著他,“阿恒,我們去京城吧。”
阿瑜的眸子裡閃爍著火光和笑意,崔恒的心不受控製的顫動著,他試探著問道,“你是說……”
門外傳來敲門聲,打破了兩人欲語還休的氛圍,阿瑜朝他笑了笑,吹滅了燭火去開門。
崔恒看向窗外恍然發現,天亮了。他也跟著走到門口,便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那人在阿瑜打開門後便行了一禮,“在下一大早前來,叨擾了。”雖說如此,在三更天的時候他們已經找了過來,生生在院外等到了天明。
那人抬頭看到他們的後明顯愣了愣,卻隻是爽朗的笑了笑,明顯被耍了卻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天下盛傳崔先生大才,倒是在下竟沒想到,先生這般的年輕。”
“宣王過譽了,”崔恒行禮,“寒舍簡陋,委屈宣王了。”他說著迎著來人進入,桌子旁裡被阿瑜擺好了四個椅子——昨晚回來後,她就擺好了。
“多謝先生。”宣王道謝,他與阿瑜還有隨他來的那人,坐在了椅子上,崔恒拎著煮開的水,泡完茶,倒給了他們。
“久聞崔先生與夫人大名,”他抿了一口茶,目光掃過滿室混雜的書籍和藥材,很多很雜,但是非常的整潔,毫不掩飾的讚歎,卻絲毫不顯諂媚,“在山下時,入耳也都是夫人的美譽,夫人性情高潔,實屬令某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