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宣王是並不同意魏桓的要求的。何家鼎盛,若是夷滅三族絕不下於千人,是什麼最終讓他同意了呢,崔恒垂眸,安靜的聽著大殿之上的爭吵、求饒、怒罵與啜泣。
何相的長子不停地磕頭,比那一日在殿前魏躍磕的還要響亮,崔恒看向魏桓的方向,他身後的魏躍額上依舊纏著一圈白色的繃帶,卻隻是涼薄的看著。
這般的哭訴和即將發生的慘劇令本就赤誠的宣王不忍,但是卻打動不了其餘的人,崔恒捏捏了自己的指骨,便聽到跪在地上的人氣急敗壞吼出了那一句話,“不過是些士兵嘛!”他站起身伸出手指著魏桓,然後顫顫巍巍的轉了一圈,那素來養尊處優的手幾乎是指過了每一個人,他歇斯底裡的吼著,“你們有誰,誰沒有這麼做過?一群卑賤……”
他話未說完,便被人踹到在地,宣王指著他的手顫動,他武力不低,那更是雙能拉開強弓的手,現在卻顫動不已,足以看出他到底多麼的憤懣,他蹲下身拽住了何理的胸前的衣襟,“卑賤?那是三千的士兵啊,是三千條活生生的命啊!”
宣王自幼流落民間,看遍人心疾苦,卻有著最為赤忱之心,他不是沒見過世間險惡,卻同樣也見過人間至純至善,仿佛直到這一刻,他才恍然間意識到,真的有人,這般不把人當人。
可是當低頭直視著何理那雙猶帶著不甘與憤懣的雙眼,他卻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般鬆開了手,然後顫巍巍向外走去。
看著宣王從自己的麵前走過,崔恒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宣王的離開徹底宣判了何家的覆滅。
“我按照你的話說了,”眼前的人原本隔著囚籠蜷縮在黑暗中,聲音喑啞破碎,不帶半分的生機,他說到這時如枯枝般的手握在柵欄上,支撐著身體陰翳的望著他,“你會做到答應我的事情的,對嗎。”
崔恒捏了捏指節,沒有回答,隻是沉默著閉上了眼,然後耳邊不斷的傳來囚籠裡的困獸聲嘶力竭的怒吼。
一日崔恒帶著阿瑜前往南方去探望已經定居的老師,兄長抱著崔恪一路送他們到了城門口,崔恒握著阿瑜的手,看向他,“兄長也有些時日未曾見過老師了,不若隨我們同去,”他頓了頓,“也帶著嫂嫂與阿恪一起。”
他話音落下,便見兄長毫無猶豫,隻含笑看著他,“此番南下一路艱險,便不勞累你嫂嫂了,”兄長含笑,提到嫂嫂的時候眸光閃爍了幾瞬,似是在猶豫,“至於我,我得留在這裡陪著她。”他把懷中的崔恪遞給了崔恒,崔恪睡的很熟,兄長看了好幾眼,嘴角的口水逗得他笑出了聲,然後伸出手抹了下去,“帶著阿恪走吧。”
崔恒沉默,最終也隻是應了一聲。離開的馬車上,崔恒透過車窗回頭望著,那身影就站在城門口,一動不動的望著他們,就像是一塊再也沒有絲毫溫度的石頭,隨著他們的遠去,那身影越來越小,直到徹底消失在視線中,崔恒也不舍得把視線移開。
不知過了多久,崔恪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朝阿瑜撒嬌,“嬸嬸,阿恪餓了……”阿瑜笑著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臉,笑著然後去翻箱子裡的東西。
打開箱子的聲音傳來,然後便是阿瑜的驚呼,崔恒急忙轉過身,便看到阿瑜抱著崔恪倒在了那幾個大箱子前,這馬車是兄長準備的,是以崔恒擔心但是並不害怕,崔恒跑到阿瑜的身邊,抱著安慰,卻見阿瑜依舊指著那個打開的箱子,手指顫抖。
崔恒順著阿瑜的視線望過去,裡麵放滿了紙,他似乎是預料到了什麼,踉踉蹌蹌的走到箱子旁,那滿滿一箱子的紙全都是銀票,每一張的數額都大到驚人,他不可置信的打開了另外的幾個箱子——一箱子的地契、一箱子的房契、一箱子的黃金、一箱子的珠寶……
不知在哪個箱子裡放著一封信,他覺得兄長應該會有很多的話要告訴他,因為他現在便是如此,但是打開信,卻隻有“對不起”三個字,這是兄長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卻被不斷流出的淚水打濕到麵目全非。
身後的阿瑜不住的安慰著已經開始嚎啕大哭的崔恪,他像是注意到了什麼一般,一住也不住的哭著。
在秦川安定下來後的一日,宣王滿目愁苦的敲開了他的門,身後跟著的是幾位更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崔恒看過去,下一秒拿著書的手一抖,他知道,十幾年來懸在他頭上的那一把刀,終於落了下來。
院子裡本來在同阿瑜玩鬨的崔恪也停了下來,眼睛不斷地在宣王一行人與崔恒之前轉動著,緊接著便傳來一陣歇斯底裡的哭聲。在這哭聲裡,宣王更加局促和自責了,阿瑜抱著崔恪走進,他甚至不敢側頭看崔恪一眼。
崔恒連嘴唇都在顫抖,話語耗費了全身的力氣才堪堪擠出,“是兄長嗎?”他這般問道,也果然看到了宣王自責痛苦的眸子,他從寬袖中取出了一封密信,遞給了崔恒,雲將軍從阿瑜的懷中把崔恪抱了過去,看樣子是想帶他離開。
可是攔不住啊,怎麼可能瞞他一輩子啊。崔恒輕歎,還是展開了那張宣判了整個崔家命運的密信,兄長死了,連帶著整個崔家,都為他的叛逃付出了代價。
宣王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對他越發的厚待,他本就是個純良的人,這些人命怕是會牢牢的壓在他的心間。崔恪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從那一日後,便開始怨他恨他。
夜晚,阿瑜端來為他熬得藥,北邊魏桓的勢力已經南下,崔恒已經許久沒有好好睡過了。阿瑜繞到他的身後,為他按摩,崔恒看得出她有心事,果然,過了沒多久她問道,“為什麼不告訴阿恪?”早上的時候,崔恒讓人把崔恪繼續往南方送,崔恪看都不看他,哼了一聲,便坐上馬車離開了,崔恒聽到阿瑜哽咽了一聲,滾燙的淚水落在了他的脖頸,他猝然轉頭,便看到了身後的妻子滿臉的淚水,“你們是彼此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啊,”她這般痛苦,隻是因為猜到了他在痛苦,她伸出手撫摸著崔恒有些憔悴的臉,哽咽著說不出話。
崔恒把手覆在了她的手上,側著臉感受著她手心的溫度,兩人視線相對,“讓他恨我,比恨兄長要好多了。”聽到這句話,阿瑜的淚水更忍不住了,滾燙的液體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中,崔恒伸出手,把她抱在了懷裡,屋子裡很安靜,崔恒隻能感受到藥碗裡的不住傳出的味道,和阿瑜抑製不住顫抖的身體。
之後的八年,他們算是到處流離,後來魏躍暴怒的時候稱他們為喪家之犬,崔恒倒是也覺得十分的貼切。後來,第十幾年的時候,他們在南方站穩了腳跟,可是在那之後與魏桓的一戰,幾乎將這一切都差點化為了泡影。
崔恒幾乎三天三夜沒睡,一路從都城趕到前線,打開一扇扇門便看到了蒼白著臉色的宣王,虛弱的笑著,然後朝他伸出手,“先生來了?”幾十年了,他一直這麼叫他。崔恒眼眶一紅,雙膝不受控製的跪在了宣王的榻前,條件反射般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宣王與三位將軍情同手足,此次大敗,隻剩下了拚死帶回宣王的雲將軍了,“這些年隨我顛沛流離,實在是愧對先生,”他似乎還是崔恒幼時見到的那般純善,這般的純善是會吃虧的,崔恒不是不知道這一點,這些年他們沒少因為這吃虧。
可是,正是因為在這混亂的世道,更顯得這幾十年如一日的不曾改變珍貴。
“我本不想再讓先生這般操勞的,”宣王竭力的支撐著身體向他靠近,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眼中蓄滿了淚水,仰頭看著他,“可是天下傾覆,百姓困苦,也隻有仰仗先生你啊……”哪怕到這個時候,他想的還是那些黎民百姓。
崔恒緊握著他的手,目光亦是堅毅,“臣,必不負主公囑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