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他的回答,早已彌留的宣王才卸下了所有的力氣,他閉上了眼睛,輕輕地歎息消弭在了空氣裡,“這些年,對不起先生了。”崔恒知道,他還在因為兄長的事情自責。
宣王逝去的日子變得更加漫長了,好像又過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的對手換了許多,直到林師成為了對麵的主將。雖然說起來不會有人信,但是在離開京城之前,崔恒與林師是有過一段不錯的友誼的。
何相之亂後的一段時間內,那雙深黑的眸子總是時不時的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一日,林師邀他一聚,隔著桌子,崔恒看著林師那雙與那少年彆無二致的眼睛,思慮了良久。
恍惚間,林師向他舉杯,笑得爽朗,“賢弟不祝賀愚兄嗎?”崔恒望過去,才想起方才他說,他的夫人有孕了。
聽到他這麼說,崔恒向他笑笑,飲下了杯中的酒,拱了拱手向他道喜,“那便恭喜林兄了,待到侄兒出世,我必為他準備一份厚禮。”
阿瑜與林師的夫人關係不錯,所以時長去拜訪她,崔恒看著林師對她的體貼有關那少年的一切最終還是深埋在了他的心間。
林禕滿月的時候,林家大宴賓朋,滿目都是繁華錦繡,那將將滿月的嬰孩有著和他父親一般的眼眸,與他那從未謀麵的兄長,更是相似。
他走出那朱紅色的大門,入馬車前,眼角閃過了一抹黑色,淺淡的血腥味也在鼻翼間一閃而過。
門內其樂融融,門外掙紮求生。
崔恒張張嘴,可是到底是沒有出聲。他想他是為了不毀了好友的幸福,但是,在日後他無數次捫心自問,那一日林師未曾說出林夫人有孕的消息,他會說出口嗎。
或許,還是不會吧……
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直至南逃之後,崔恒都以為這淺淡的愧疚會持續一生,直到二十幾年後的雍城,他再一次見到了那柄刻著“止戈”二字的劍。
那一日有個少年在月色中悄無聲息的進入了他的營帳,他左手拿著的一把劍,劍依舊在劍鞘之中,沒在他的脖頸上,也沒在睡夢中奪去他的命,所以崔恒很是淡定。
判斷無害之後,他便去打量這個少年,他先看到的便是那把劍,“止戈”,隻出現在他的記憶中一次,但是印象非常的深刻,然後他便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麵容。他未曾見過真人,就連畫像也隻見過一次,隻不過那張臉屬實是讓人見之難忘。
哪怕是崔恒麵對這兩個組合也愣了好一會,少年見他醒了,抱著劍行了一禮,對著他的困惑便開始自報家門,“在下餘暉,見過崔丞相。”
崔恒知道他是餘暉,隻是有些沒反應過來,魏姬之子,大概率也是魏桓的兒子,他知道以魏躍的性格,他早晚會見到餘暉,但是他從未想到,會見到他拿著這把劍,也比他想象的時間,要早了不少。
他現在多大?崔恒坐起身,看了過去,內心掐算著時間,十四還是十五?他思慮著,含笑問他,“怎麼進來的?”
“就,從後麵進來的。”眼前的少年像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問,略微有些遲疑,但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乖巧的不像話,甚至還好心思的給崔恒提建議,“營帳北邊的防禦有點問題,您還是加強一點比較好。”
他話未說完,便側頭看向門外,緊接著便是破門而入的聲音,餘暉拔出劍,劍身在燭火下閃著深藍色的寒芒,他轉身便擋住了雲暨的銀槍。
雲暨順著餘暉的力道便轉向了崔恒的方向,然後迅速後退幾步,將崔恒護在了身後,他提著槍防禦,詢問崔恒的時候視線依舊不敢從餘暉的身上移開,“丞相,您無礙吧。”
崔恒許久沒見雲暨這般防備一個人了,足見眼前這個不過十五歲的少年的危險,他望過去,門口的守衛倒在了一處,看得出沒有流血,餘暉似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將劍收回劍鞘,便說道,“他們沒事,我隻是讓他們睡了一會。”
門外也漸漸聚集了不少的士兵,門外的火把有不少,喧囂聲也沒把昏睡的守衛吵醒。崔恒看向餘暉,他依舊是那般沉靜、毫不慌張。
崔恒揮了揮手,讓門口的士兵退去了,隻留下了雲暨,“雲將軍擔憂我,我讓他走他怕是也不願,你不在意吧,”他見餘暉點了點頭,便披上了衣服,下了床,繼續說道,“你好不容易出來,應該也待不了多久吧,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然後他便見到眼前的少年跪在了地上,放下劍向他行了一禮,從片刻的怔愣回神後他才急忙上前扶起了他,雲暨站在他身側,崔恒能看出他的視線也有點複雜。
餘暉垂眸,“前些時日,我派人暗殺了陸仁,還有一些可能被派來前線的將領,”這個消息崔恒是收到了的,也大致猜到了可能是他乾的,“丞相此戰若是攻下雍城,便可以雍城為底,借此時機平定秦川十五城。”
這是個投名狀,劍依舊是放在他的腳邊,崔恒看著他,頃刻間便意識到了,暗殺的人,怕就是林師的那個兒子,餘暉抱拳再次低頭行了一禮,“在下獻上這十五城,隻求丞相,善待幼弟。”
崔恒深吸了一口氣,那日與兄長訣彆時的窒息感再次襲了上來,他問,“那你呢?”他沒把握大昭能容得下餘暉。大昭如今的勢力一般是本地的士族,另一半便是如喪家之犬般被魏家人趕來的。
餘暉抬頭,他與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對視,他說,“我可以去死的。”
“大昭是容不下我的,”他也知道這一點,“但是晴兒和我不一樣,外祖蔭蔽尚在,他是母親的兒子,留下他,沒有壞處的。”
“還請丞相,救救他吧。”說完他又彎下了腰行禮,看著他,崔恒有許多話想說,最終也隻是化為了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