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渚剛得知自己終於可以去到北部時,內心狂喜。可真正臨近所謂“出征”的日子時,心情又有些複雜起來。
“顧隊,你說,萬一我沒能去到惡地怎麼辦啊?大家不會因為探索無果而反應更激烈吧?”於渚問坐在自己麵前的顧逾。
顧逾歎了口氣,說道:“你怎麼還擔心這個……去往邊界時能成功走到另一片地域的可能性本就很小,更多的可能性是……”
他沒繼續說下去,換作於渚毫不避諱地接上他的話:“是什麼?”
“……失蹤,所以你不用擔心自己之後背上什麼罵名,這種事情失敗才是常態。”
於渚並不怕失敗,他說不出原因,但心裡就是有一種底氣,或許因為他隨隨便便就掉進夢世讓他覺得自己一定可以越過壁壘。但內心同時還有一種憂慮感——自己是在利用夢世這麼多人的希望來回家。
他無數次告訴自己,如果這探險隊裡沒有他,去到惡地成功的幾率也很小甚至幾乎為零。
所有人都知道大概率會失敗,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自己隻是非常非常巧合地需要這個機會而已。
就算自己回了現世,他們也隻會覺得我與以往任何一個探索隊隊員一樣“失蹤”了。
不用有負罪感,我並不是什麼英雄。
……可顧慮還是像一塊甩不掉的疙瘩,深深紮在於渚心裡。
“不行,我向張局申請,我得和你一起去。”顧逾又說道。
於渚下意識製止:“停停停!萬一又損失一個人怎麼辦?而且你是指揮長,所以未來……就算我失蹤了,探索隊至少還剩你在這裡,你還可以再組隊是吧!”
是因為不想讓顧逾知道自己隻是想回家,還是不想讓顧逾也犧牲,才能留一點希望給夢世的人,於渚自己也有些理不清楚了。
但毫不知情的顧逾沒想這麼多,他現在看著於渚,就像看著即將就義的英雄般震撼,這個比自己年輕十來歲的小夥子的形象瞬間高大了起來。
*
“你聽說了沒,天亮之後,咱們那新的探險隊準備走了!”
“真的假的?你這消息準不準啊,那招募令都沒發多久,這就打算出去了?”
“親耳聽到的,這能有假?到時候指定很多人去湊熱鬨,你說咱們待會也去看看成不?”
飄著濃霧的黎明時分,兩個被指派在北部“鬼影”頻發地附近看守的人正閒聊著。
不久前這一帶被全麵封禁,唯一一條寬敞的石子路被臨時修建的金屬大門對半劈開,整個封禁區被足有三人高的鐵圍牆包圍。雖說被派來看守的人水平都不高,張局張平也明白這一點,於是瘋狂往這裡增派人手,以人數上的優勢阻擋想要硬闖禁區的人。
霧氣一直飄著,遠方的山頭上開始翻起銀白,天空漸漸由墨色變為寶石藍。
這兩個看守還在繼續閒扯,忽然感覺耳邊傳來汽車鳴笛聲,遙遙望去,幾抹橘黃色在濃霧中逐漸靠近,直到第一輛車停在大門前,他倆才看清這是由四五輛汽車組成的車隊。
“澤子快快快,快去開門,這是局裡來的車。”二人之中戴著眼鏡的人立刻反應過來,拉著另一人就往控製室裡走。
鐵製大門緩緩打開,滾輪與軌道摩擦的聲音讓車裡的於渚一時間沒聽清顧逾的話。
“你說什麼?”於渚側頭問坐在身旁的顧逾。
“我在說張平,”顧逾雙手環抱在胸前,“為了平息事端還專門帶著兩車記者來采訪,這手段瞞得過一時而已。”
昨晚張平找到於渚,希望他作為探險隊“代表”接受媒體曝光——而且為了瞞住一人成隊的事實,要對外宣稱其他隊員先行一步,最好準備些能穩住各界恐慌的話。
於渚沒有拒絕,因為一旦拒絕張平,這次到邊境的機會便會眼睜睜地溜走。
“……”於渚沒接顧逾的話,隻是出神地看著窗外。
初現的晨光慢慢穿透濃霧,陽光照在身上顯出濕冷的感覺,於渚很驚訝夢世植被秋季依舊繁綠,此刻他的眼中是大片金黃的薄霧,綠得豔麗的植被,麵前五六位記者以及成群來圍觀的守衛們。
他在現世時很不喜歡這樣的天氣,現在也一樣,陽光穿過濃霧的濕冷早晨總讓他有一種悲愴的宿命感。
但聞潛淵卻不這麼覺得,此刻他剛巧妙躲過為數不多的幾個看守,側身靠在路邊房屋的轉角處。他蹲坐在拐角的陰影內,看著濃霧一點點消散,打算等陽光完全明朗時即刻動身。
*
“請問這位隊員,對近來出現的鬼影你有什麼猜測嗎?”
“……這位記者,我無法做出合理的猜測,這個問題在探險隊歸來後會給公眾一個滿意的答案。”
於渚朝記者微微一笑,像解決公事般回答著記者的問題,但頭疼的是,記者偶爾會問出一些關於他的私人生活問題,讓他時而開啟胡編亂造的模式。
無儘的快門聲過後,終於到了最後一個問題。
“請問你對這次探險隊的出征有信心嗎?”
於渚愣住,一時間居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在幾秒鐘的沉默後他緩緩開口說道:“其實於我而言,我沒有很大的信心。”
眾人一片嘩然,站在記者後方的張平,臉色肉眼可見的難看起來,在他一旁的顧逾也瞪大眼睛對這個答案表示驚訝。
“……但是,”於渚繼續說道,“我主要是對自己沒信心,因為於我而言,我還遠遠達不到成為一名探險隊員的標準。”
“但我相信我的隊友……們。”
於渚目光看向顧逾。
“他們雖然平常對什麼事都毫不關心,還經常打趣說自己是混吃混喝的,但他們的心一直歸屬於探險隊,我能感受出來。”
“所以即使我不夠格,但我相信他們可以守護這裡……探險隊,在幾十年前是一支很偉大的隊伍,往後也理應是。”
像永彆前的留言,顧逾看著於渚,心想。
他無端想到三年前那個莽撞幼稚的自己,高漲的熱情在死氣沉沉的部門裡格格不入,在白眼與不屑中堅持招人,堅持重啟訓練,但幾年光陰荏苒,他的職稱越來越高,探險隊人卻越來越少。
銳氣被磨平,一顆心隻剩還能用無謂掩飾的挫敗。
於渚朝顧逾笑了笑,對著記者們瘋狂按下的快門深深鞠了躬,然後轉頭朝前方未知的道路走去。
他走了很久,背後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遠。熟悉的黑暗籠罩過來,聲音也漸漸失真,隻隱約還能聽見快門聲,人群的歡呼聲——應該是張平正在接受記者采訪,但不知道顧逾現在心情如何,剛剛看見他朝我笑了笑,應該能聽懂我的意思。
黑暗越來越濃,景物像畫裡一般凝固,於渚感受到的除了寂靜還是寂靜。他覺得自己正在與夢世的所有慢慢割開聯係,不論自己是否成功回家,這裡,或成為一場夢。就在黑暗快要淹沒視線前,一道熟悉的聲音在這寂靜中無比清晰,讓於渚如受雷劈般狠狠一滯,一轉頭,幽幽紫光闖入視線。
“探險隊員對自己沒信心?”
在很久以後,於渚總覺得就因聞潛淵這句話,讓他本快與夢世撇清的關係,變得比一開始更加糾纏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