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璧祖上也曾是地主家的公子,隻可惜在舊時期地主都被伐倒了,連了兩代都過著貧困潦倒的日子,直到張璧父母辛辛苦苦大半輩子,才終於又做起了農場主。
張璧成人之前父母皆已離世,家中隻剩了一個哥哥張華。張華大她十六歲,以是教養小妹、接管父業、操持農務皆是他的分內之事。張璧在哥哥的關照下,順利讀完了大學,可惜讀完之後既不工作也不成家,光光荒廢了五年不說,如今還在家裡靠著哥哥每月給的生活費過日子。
張華結婚結得晚,在張璧正要上大學去那年,張璧既到了外地上學,和嫂嫂之間除了年節時通通電話,也就寒暑假見過幾麵,彼此之間還都客氣。
隻等了張璧大學讀完,在家中胡亂度日,張口吃飯也依賴著張華給錢。杜櫻蘭才分外看不過眼,總也當著兄妹倆的麵說過“便認真找個人嫁了也比現在這樣省事懂事”。
張華一味寵溺小妹,竟是一生養她也不在意的樣子,所以張璧也不和杜櫻蘭吵,隻是多多地在外麵打發時間而已,雖說如此,她的生活費倒沒增加,可見沒和狐朋狗友乾什麼費錢的事,杜櫻蘭於是忍讓三分,一家人也算安穩度日。
年已二十七的張璧…你從她各個人生階段交到的朋友嘴裡,恐怕隻能聽到她初中時候那麼一兩段愛情故事,在那之後,她良好地貫徹著“心如止水”,以至於在二十七歲的今天,她也仍舊沒多出什麼“桃色新聞”,事實上彆人都懷疑她過上了尼姑該有的日子。
這一個該說是“淡泊”,還是“怠倦”的標簽正貼在她的人生上,使她既沒有多與人交往的想法,也缺乏步入社會的興趣,有了這五年以來的“自暴自棄”或者該說是“韜光養晦”,如今她算把“尼姑”二字貫徹透徹了。
這樣的張璧也有一個興趣或者該說是強項,那就是——題字。
大學的書法社團張璧坐第一把交椅,雖不借此參加比賽,也成為了彆人口中的光彩。大學同學依次參加了工作之後,就有一個關係還好的來找她寫一卷軸。
張璧不要她定字麵,自己隨意揮灑了以後,那朋友送給彆人被大大地叫好,輾轉傳看受了一個有名書法家的青眼,自此張璧在本地書法界的同仁心目中就有了地位。
於是常常便有人倩請張璧為某書法展或某名人題字,張璧偶爾為之,在這方麵當然賺得了一些小錢,但這不足以解決生活,她仍舊依靠張華……
2002年十月中旬的一天,張華在房間裡尋思著寫怎樣的題匾好,最近杜櫻蘭發現了她房間裡混亂的墨跡紙團,罵了她一頓。這女人最近有不順事,觸她黴頭,其實張璧也異常不爽,她做夢都想離開眼前這簡陋而醜的八平米水泥房,不必在雞鴨或狗的聲音中落筆寫下一個個墨色大字……這弄得她既無靈感也寫不好。
……最主要的還是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該到頭,或者自己確實該考慮考慮後半生了,她最近這麼想道。
在這樣的情緒中她寫下了“舒卷晴嵐”四個字,立刻覺得不好,於是又揉團放到了一邊。
星星升起,夜幕降下,張璧從窗口遙望遠方,市中心的喧囂依稀在耳,她卻把目光投向在視野一隅的隻有點點燈光的不知哪處荒僻村落。
想著想著……或許什麼也沒想,便到了深夜,明天就要交卷了,心中如此想,手便自覺翻動了全宋詩某分卷。
不知翻到了哪句,她忽地心中一動,覺得有戲,正要細細提煉,忽覺周圍一片晃動,從地麵牆壁到大小物件,一齊篩動起來,張璧不自覺已滾到了地上,她覺得眼前一片藍光閃閃,低頭一看,光源好像在自己的心臟部分,透衣而出的儘是耀眼的藍光,張璧“啊”地大叫一聲,隱約聽到瘋狂的叩門聲,可她真的說暈就暈過去了……
地震嗎?錯覺嗎?扣門的是哥哥嗎?……這一切,她都沒有辦法去驗證了。就像走過一條長長的河流,張璧的心境變得寧靜而平穩,在這寧靜平穩之中,漸漸傳遞過來一個人的意識。
“陸大人過獎了……小犬?小犬日日不思長進,不過廢物一個,見了她也隻能汙了大人的眼罷了,我二人喝酒吃茶,正痛快,喚那個孽畜來乾什麼?……”一個眉目嚴厲的中年女子錦衣束冠,雙指纖長明潔,倒是美麗,正持著一個金鑲玉杯,同對麵的人說話。
“溫丞相,丞相此言差矣,生母如虎,為女怎會差勁?丞相謙虛,倒真不知在下家中那個如何敗類……在下今日必見貴女,也該祝賀她……有那件喜事。”這人如同謙謙君子,含笑微語,讓人感到清風拂麵,氣候和爽。
“也罷……春茗,喚她來,不知在哪處廝混,不必就來,也注重一□□麵才好。”
……
張璧的心眼裡搗鼓來搗鼓去就是這些話了,她一下倒忘了自己的事,隻是沉浸在這不似尋常的言辭之中……
“砰”的一聲,隻聽“哎喲”一聲,又是一聲大嗓門“小姐!小姐!您還午睡呢?!都交申了!……老爺喚您過去,您好歹快醒醒吧!”
張璧聽見“睡”字,這才悠悠睜開了眼,隻見一個戴青絲小帽的年輕人,被石頭絆倒在了路邊,正一邊爬起來一邊衝她嚷嚷……而她?往四周一看,原來正躺在芙蓉花架下的一個四方榻上,正在藍天白雲秋高氣爽之中酣眠呢!
那人已衝了近來,拉起了張璧:“小姐,真的不能等,來的可是陸大人,那個每次來老爺都要親自接待的老謀深算的朝廷一品命官吏部尚書陸大人啊!”
張璧一下想起了夢中事,一個激靈,怪道“夢中我怎把事知道得那般清楚”,一邊同那人飛奔進院,沒怎麼看清,她便來到了像是澡浴輿洗室的地方。
那人把她推在一把紅椅子上,大叫:“鳶哥?曉華?……來伺候主子!都死哪兒去了?!”
隻見兩個綢緞為衣珠寶為飾的麗人進來,左邊那個含笑道:“琴姐何必那麼大驚小怪?”
右邊那個立刻端了一個麵盆來,用毛巾往裡一浸一擰,利落給張璧擦了手臉。
左邊那個聽年輕女子回複說“那可是陸大人”,冷哼道:“陸大人和梁大人關係才叫好,和我們老爺不是,就算要看也該去那位家裡看看才是,來看我們小姐做什麼?看一看配不配得上那位才有的真龍降壽的八字?”
“就你愛說,”叫琴姐的笑道:“還不好趕緊做事?把小姐周身拾掇好了,我叫了小廝外麵抬轎,也在外麵等你們。”
房間裡隻剩了三人,張璧漸漸發現那鳶哥、曉華的皆是男子,他們的喉部特征就在她抬頭時便發覺,她低頭確認了自己仍是女子,不由得感到一陣奇異,她忍著這份奇異之情不敢發問或是做出怪異的舉動,隻是僵在椅子上。
左邊那個在頂上擺弄著張璧的頭發,並固定著發冠,右邊那個已經叫張璧展開雙臂,給她套上了一件黑緞嵌金小蟒雲紋的右衽大禮服,張璧終於站了起來,右邊那個正找來東西給她擦鞋邊的灰,左邊的則仔細打量了張璧的臉,目光凝住的瞬間張璧差點不自然地躲閃,他慢慢開口:“這午睡衣料在頰上留的痕跡被看到了,定遭恥笑。”
右邊那個方出聲:“怎生才好?”
“你等等。”左邊那個笑道:“我想到辦法了。”
他竟從右邊房室取了一個粉盒來,用手指蘸了,往張璧臉上摩挲複又摩挲,張璧觸手自覺麵部平滑無比,好像沒有沾上什麼,兩人互視一眼則舒心笑了:“可算好了。”
“怎麼?小姐還不快去?老爺等著哪……”左邊那個道。
張璧還是愣著。
右邊那個則立刻拉了張璧起來:“她或者嚇住了,還是我送她去吧。”
背後嗤嗤笑聲傳來,男子腳下步伐倒快,一出二邁,張璧跟著走了一會兒,已看到琴姐守著轎子在一垂花門下。
“快點罷!小姐。”琴姐向她招手。
張璧點點頭,回頭看了男子一眼示意,便上了琴姐準備的轎子,小廝抬著,琴姐隨行,一同沿著長廊向北去了。
張璧一陣懵懂,腦中不甚清明,她覺得這樣定對付不了接下來的場麵,虎頭虎腦竟對琴姐蹦出這麼一句:“方才那個幾歲進的府?”
琴姐一怔:“曉華?你問這個做什麼?他先跟的太夫人,做事穩重,後來跟了你,那時你才十歲,如今問我他幾時進來的,總也和其他童兒一樣七八歲罷?”
張璧便閉了口了。
琴姐倒張口想說什麼,隻是轎子已停下來了,她小聲叮囑:“老爺在前麵花廳,進去先給兩位好好磕一個頭,老爺叫起了,再起,任何問話都乖覺一些,可知?”
張璧點頭。
琴姐便取賞錢散了小廝,一壁招手命張璧往裡走,說道:“我在這等你出來。”
張璧往花廳走去,廳口的假山石,流水聲淙淙過耳,一叢芭蕉略顯瘦損。
張璧邁過門檻,兩位正在最裡對麵坐著,張璧走進廳內,覷準距離遠近恰好,便要蒙頭跪下,左邊那人極快地踩過椅蹋過來,扶起了張璧:“要拜留著明日拜天拜地拜祖宗吧,何必先拜了我,去和丞相坐在一起,我好同你說兩句話。”
說著她坐回了左首第一位。
張璧抬頭矚視“母親”,看她幾不可見地點了頭,才在右首二位坐著,怦怦的心跳還未平複,陸大人便已開口了:“賢侄近日來讀了何書?”
張璧額欲出汗:“……小侄讀了詩經。”
陸大人笑道:“詩經固然足我輩讀其一生不儘,還是說於哪篇有了新解為好,如此在下也以傾聽為榮,正可以一長智慧。”
張璧便吞吐為詞。
溫丞相大聲喝止:“指望她有什麼新解?!……也敢說她讀過詩經!還不自承妄言了,莫非臉還丟得不夠麼?”
又道:“平日裡莫隻顧看近人閒筆,前賢的妙語,一句也還讀不通透!便敢說算讀過詩了!讀的都是什麼粗鄙詞曲,戲台子上文樣!”
陸大人忙勸解:“溫丞相言重了,賢侄自幼得丞相嚴加管教,無一絲紈絝習氣,自己又肯勤學,哪有不飽讀詩書的道理,原是我問的不對,沒能試出賢侄的真本事來,明日她還有天大的喜事,今日還是叫她好生將養,我倒不能攪得她不痛快,你也快原宥她才好。”
溫丞相“哼”一聲,拿起茶盞喝了一口,才恢複了麵色。
陸大人笑道:“今日看賢侄果然溫文爾雅,周身氣派如茶之清,如玉之靜,真是世間少有,世家子弟中,多你這樣幾個,日後便多幾番成就,也算皇天後土保佑我朝了。”
溫丞相一徑麵不改色。
陸大人又道:“梁府那少爺也是人中龍鳳,與賢侄可算美玉成雙,日後溫丞相家多多有福了,在下先為賢侄的喜事飲儘一杯。”
張璧陪著她飲儘一杯。
陸大人招手喚張璧過去,張璧單膝跪在腳踏上,陸大人從腕上褪下一條紫檀念珠來:“是請聞名宇內智海住持開過光的,我戴過十幾年的老物,佛給我的福祉,如今也一並交給賢侄了。”
“……小侄不敢。”
陸大人笑:“你收下吧。”
她站了起來,溫丞相立刻站起挽留,陸大人推辭,又對張璧說:“你不必送,去見老祖宗吧。”
溫丞相對張璧揮了揮袍袖,張璧便將兩人送到門外,自己貼牆根先到外頭去了,琴姐立刻喚小廝抬起轎子,張璧一跨而入,幾人一下遠離花廳而去。
琴姐問道:“老爺可有為難小姐?”
張璧道:“陸大人勸著。”
琴姐歎一聲:“咱老爺就是太嚴,小姐脾氣這麼溫柔,倒也隻是我們下人的福分。”
張璧嗤著笑了一聲,問:“我要去見老祖宗嗎?”
琴姐想了想道:“早上既已去了,不去也可,明日雖然很緊要,也該早點休息。”
張璧點了點頭。
明日……是自己的大喜之日,從陸大人的口裡確認了這點,她還送了自己紫檀念珠作為禮物。她現在才懂了鳶哥口中的“那位”是誰。
她要同梁府的公子共結連理,可她對對方一無所知。
……不是一無所知奇怪,而是因為是她才一無所知奇怪。
張璧躺在床上,拚命回想那個夢之前的一切,想起來的同時,感到一陣無力襲來……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取代了那原先的溫府小姐?除了這是在夢中以外無法解釋,可她何以做這麼古怪的夢?而那個鑽在她心臟的藍色發光物透露不祥的訊息,如今她如何也不相信她還能活著。
——假設她死在了家中,那震動那藍光都不是虛幻。她的魂魄離體了……然後,然後鑽入了這溫府小姐的體中……
確實如此,雖然溫府小姐的魂魄不知被撞至何處,如今是自己取代了她。
人死入土為安,在“物主”找上門之前,她還應努力維持正常的生活,不給她添麻煩。
如是想著,張璧漸漸心安。感到一陣困倦,沉沉睡去。
夢中,對麵坐著一個衣裝華貴言笑動人的男子,光從明潔俊秀的麵龐看不出真實年歲,他真的十分美,正說著話,聲音也如琴悅耳,低沉可聽。
“璧玉,你的夫君,選定了是梁家的嫡長子,梁茱蘭。”
響起的正是自己的聲音“啊。”又是一聲:“為何是他,我討厭他。”
“你……怎麼小孩兒似的?也怪,彆家兒女隻抱怨說我未曾見過他(她),你倒像和他熟了似的。”
“我未見過他。他愛參加他表姐組織的睢園詩會,在裡麵同一班青年女子廝混,我也看過他的詩,不過是年青男子所不需要的一些激昂熱情,並不知男兒真能成什麼事。”
這人良久不言,才道:“玉兒眼高了,我看他人俊誌足,與你是佳偶。隻有一點……”
“一點什麼?”
這人笑道:“他素來習武。倒真是你說的,年青男子學武做什麼?沒的惹妻主厭氣,氣衝起來不知是否勸服得住……咳咳。”
“二爹,你還好罷?”
“受了點涼,不是什麼事……他素習武,而你身子弱,我也怕他冒犯了你。”
“……二爹放心,璧玉也不是不懂事的主。”
“好,我放心。隻他進了門,你屋裡抬房的也沒一個,你仔細瞧瞧鳶哥曉華哪個好些吧?都抬了也不妨事……還有,他們的名也給改了,免得老爺聽到了總是生氣。”
“璧玉記得了。”
衣料的摩挲聲,目光射及的地麵,隻見一雙繡鞋,慢慢踏出了門檻。
張璧腦海中浮現起兩句詩——
曉動驚芳華。
鳶飛哥兒看。
……
夢醒了。
目所及皆被紅燈環照,雙喜字的窗紙,各色福娃彩像被到處貼掛,紅簾朱帳,緋衣花冠皆已齊備,龍眼蓮子等果擺滿茶盤,巨燭徹夜可燃,人聲熙熙,夜深未靜……這就是溫璧玉迎娶新人前夕溫府的景象。
張璧坐在床上,方才無論在芙蓉架下,還是在澡浴處,她都未曾注意到自己披上紅妝的小院,隻在從溫母處回來時,才看到了這傳統典雅的“紅”,覺得心中一陣不明的酸楚……她已想通了接替溫璧玉而暫時存活,又在夢中窺探到了溫璧玉的音容……
這迎娶梁茱蘭的前夜,她陷於往事,陷於夢境,不眠。
第二日一早。
鳶哥正撫弄著她的額發,琴姐走了進來,嗤笑他,鳶哥回擊,兩人破了張璧的淺眠。
“小姐……梁家的人已經在外麵等著了,正打賞我家老少仆人,等著您跨上寶馬哪!小的正想看看您梳洗畢準備走了沒,沒想到您老還在這兒躺著哪,當心誤了吉時!”
鳶哥捂嘴“嗤嗤”笑了兩聲,轉頭看了張璧一眼,又自然地轉了回去,站了起來,拂拂衣袖出了門去。張璧從他的背影,看到打開的門外麵的天色,那是一種淡淡的淺白,大半還被夜色覆蓋。
“哎喲,小姐,看天可不管用,天立馬就亮了。鳶哥這家夥不省事,我喚曉華來伺候你,該說什麼呢?您房裡人也忒少了點,就我們仨抵得了啥呀!”
張璧利索爬起來,自己到澡浴房倒了水,把手臉洗了,曉華端來一碗香湯,叫她漱了口又含了香果在口裡,伺候她梳了發披了衣穿畢鞋,捧了廚房的下人端來的碧粳蓮子粥,喂她喝了些:“一會兒到二夫人那裡細細收拾,他們收拾得好些,隻是反而忘了給你吃點東西,所以好歹還是在這裡吃點吧。”
張璧點點頭。
到了二夫人處,張璧被一眾大侍團團圍住,花冠禮服都在這裡,這些人給她傅粉點妝,裝頭上冠,約身著服,套上羊皮靴,給她精致的紅色馬杖,一個鑲金貼紅的盒子。
有一個溫柔可親的侍人啟口道:“用五彩繩給你綁了膝腿,如此騎馬容易些,下了馬記得叫下人解掉,畢竟走起路來外服以內也是搖搖飄擺,也才美麗有態,穿那綁腿究竟不好。這盒子記得交給下人,裡麵是些賞物,到了梁府,立刻散與眾人,屆時我府也有專人散財物給梁府下人,隻是小姐也要賞些,這才體麵。”
張璧點頭:“我記得了,多謝哥哥們。”
停了手的眾人一齊嗬嗬笑起來:“你好我們才好。今兒的小姐真是恍如神仙下凡。”
那人道:“快去見主子吧。”
張璧點頭,進了內室。
這裡有兩個侍人在旁侍立,二夫人坐在椅中,笑盈盈定定看著她。
“二爹……”張璧一壁說一壁半跪在他身前。
二夫人彎腰把她摟在了懷裡,“玉兒”的喚了一聲,張璧仰頭,他俊秀的臉上雙目微潮:“我代夫人照顧你,照顧得不好……可你,終也是娶夫的年紀了。”
張璧把頭埋在他懷中,細聽他動情的聲音:“二爹希望你娶得好夫郎,你們過得好……這樣,我也對得起夫人了、對得起自己。”
張璧在他懷中點頭。
二夫人扶起她來:“來,我給你束上腰帶,這也是我送你的禮物。”
他接過侍人遞來的紅帛帶,注視著帶玉看了一會兒,張璧看其上黑玉為體,雕刻成瑞獸麒麟,鏤空處填上藍晶綠晶的寶玉,甚是美麗華貴。
二夫人手法流暢,片時在張璧腰間作了結束了帶,帶垂處流卷優美,帶玉絲毫不歪,在腰間熠熠閃光,為喜服甚添優美。
張璧要跪下道謝,二夫人扶起她:“到時還要拜呢……現在出門去吧。”
張璧應“是”。
門外,琴姐等著,領著她穿堂過廊,小廝守在外麵,抬著她一陣飛奔,到了上馬處,隻見已有來客,意欲目睹她婚事全部形容,所以早早地已到,梁府眾人齊聲稱賀,琴姐等大仆大聲道:“吉時已到……恭請評事溫君上馬……”
四人開道,二人揚旗招,二人護馬,身後儀仗樂器隊伍人數不計,張璧跨於馬上,意外的不膽怯,也不出醜,這是馴服的馬,溫和的眼透露出對這通紅世界不解的光,張璧挺身坐於馬上,不暇看街道人群,隻是目視前方,好像隊伍開辟的前方,就有珍貴的東西。
入了梁府大門,也是一片朱紅世界,溫府人打賞梁府下人,人群一片熱鬨轟轟,琴姐專打賞張璧的那份禮,領她突過梁府年輕子弟組成的一片人牆——雖是看熱鬨,也沒出什麼詩題為難她,雖然這確是當下年輕人愛玩的把戲。
張璧入了正廳,連連拜過梁大人(嶽母)梁夫人(嶽父),以母父呼之,行跪拜大禮,被梁夫人扶起細細打量之時,梁茱蘭已蓋著頭蓋被兩個下人扶進了正廳,梁夫人左手拉他,右手拉住張璧,一番細語叮嚀,張璧倒看梁大人一張臉越繃越緊。
終於,兩人一齊拜彆了兩老,梁茱蘭被扶進了花轎,梁府的樂器隊伍漸漸和溫府的合為一股,梁茱蘭的嫁妝跟在花轎之後,使街上的紅色隊伍更加綿長。張璧重跨上馬,隻覺琴姐等人皆輕鬆很多。
終於,寶馬和花轎停在了溫府外,張璧同梁茱蘭一起,走過錦織地毯,走進正廳,遙遙的廳堂一頭,高坐著溫丞相、二夫人,兩旁或坐或站,客人如雲,廳外廊下,即使是院中,也站著專來看此熱鬨的人。受人潮的影響,張璧梁茱蘭兩人走得越來越近。
司儀官請以自宮中,此時聲音既含威嚴,又含喜氣:“吉時已到,恭請大理評事君溫氏璧玉行成婚大禮。臣太常處官餘某,謹備成此禮,不勝榮幸。”
便念禮文,八字相和,福壽齊天等語聽之不儘,終於念畢。
其實眾人聲靜,隻等一轟而起。
“吉人跪。”
二人跪下。
“一拜天地。”
一拜三叩首。
“吉人起。”
禮畢。
“吉人跪。”
二人跪下。
“二拜高堂。”
二人向高坐二人行禮。
“吉人起。”
禮畢。
“吉人跪。”
二人跪下。
“妻夫交拜。”
二人各執紅綢彩花一端,展衣交拜。
“吉人起。”
禮畢。
“禮成!”
隻見滿眼散起彩紙所剪碎片,紛紛落地,人群一陣“恭喜恭喜”之聲。溫丞相二人也立刻下坐,把貴客往椅上讓,也讓那太常官,眾人皆是推拒。
張璧回眼,壁間滿貼著某王某官隨禮何何之紙片,其中身到者有,隻是隨禮者也有,方才街道兩旁便都是禮品堆積、寫上“某某王”、“某郡王”的路棚。
侍人將梁茱蘭扶入臥房,張璧陪客。
午時已過,飯廳之上之外皆擺上宴席,請各處客人落座,溫丞相需親自相陪者恰恰圍成一大桌,張璧席間來往,敬酒者必回敬之。
琴姐和母親身邊一大仆跟在身邊,或是擋酒,或助吉言。
張璧陪親王、郡王、紫服貴人等喝酒,那些人皆如疼晚輩一樣待她,送貼身之物予她,張璧皆需連敬三杯,巧舌如簧說儘俏麗話才肯放過,這時溫丞相倒不來計較她“沒個名堂”。
陪送之間,日已西斜,張璧到二夫人處一看。
二夫人在自己住所之周又擺宴席宴請諸男客,張璧挨個敬酒,不必言又是一番應酬,二夫人在她走時說:“再敬敬那些此時還未請辭的貴客,看差不多了,你趕緊回房吧。”
張璧點頭。
回到飯廳,果然如二夫人所言又敬了寥寥幾個仍未離去的貴客,夜色深沉,回看一片燈紅如火,方覺一陣恍惚。
溫丞相揉揉側額穴位,見她腳步仍穩,喚她到身邊道:“你身子虛弱今日喝多了酒叫許太醫開個藥方子是真的,叫新郎君等一等又怕什麼?——”
這是放她走了,張璧行了禮後便向居所走去,隻是回思,確在母親話語之中聽到一絲戲謔之音。
等一等——說的果然還是春宵之事等一等吧。
酒熱添上情熱,化解不開,確實容易使體虛內寒,隻是,都說溫璧玉的身體虛弱,究竟是弱到了什麼程度呢?
她隻知道這二日間確實頻頻欲睡,昨日尚能如願,今早以來,確實積累了太多倦意了。
……
張璧走進婚房,房內高高低低的燭架上站滿了大大小小的紅燭,深深淺淺的紅色鋪滿了整個屋子,他站著,立在床前,背對著張璧。
心裡“咯噔”一聲,因為他的紅頭蓋正躺在桌上,他的兩個仆人,正麵色緊張地向張璧偷覷。
梁茱蘭敏捷地轉過了身,他看她的眼神,很好地詮釋了“不善”和“尷尬”兩個意義。
張璧坐到椅子上,兀自向那紅頭蓋看,更拿到手中來,細細打量——她回想起今天,完成一切儀式,表現完美,如有神助,她自己都不相信,本還想著,要揭個頭蓋、喝個交杯酒,不知能不能依舊表現完美。
她還想著,記憶中所有的“落紅帕”不知在這裡果然有不?聽到溫丞相的話,方才釋了疑慮,如今看來前兩項也一並省了,可是,為什麼?——
“溫小姐,我也不同你玩兒虛的,隻告訴你,今兒雖成了喜事,我隻當沒有你這個人,你也當沒有我這個人。”
他發難明朗爽快,於是張璧在懵懵懂懂之中也很有勢氣地回了一句:“要我把你當擺設也給個理由聽聽。”
抬眼打量這個眉如遠峰目比雙星的郎君,麵相也是爽直的,說起狠話來倒是一點兒不含糊:“我知道世家小姐明明知道娶了政敵的兒子,也能若無其事地戲弄他的感情,隻有男子才會因不知拒絕而受傷害。”
張璧:“……我們的母親為了緩解衝突,才決定了我們的婚姻,當子女不知擔當大任,難道顧什麼男女私情嗎?”——應該沒有說錯。
梁茱蘭嗬嗬笑了起來:“小姐讀書多,我卻隻認死道理——你我的母親不爭個你死我活是不會罷休的,到時斬起人頭來倒不管我們這一對是誰家誰家,所以還是如今把話講透的好。”
張璧被唬了一跳,心知這不是“讀書多”,他是恥笑她“癡人說夢”了,溫梁兩家的梁子就結得那麼大麼?
“我隻因代替五弟,身為嫡長子,才嫁到了你家,於溫小姐彆沒有什麼愛恨,所以你我二人安心在皇帝麵前施施障眼法,也算對母親儘了孝了,誰也彆擋誰的道,如何?”
張璧終於也沒有應他,見桌上也沒有茶點,腹中又是餓又是被酒灼得痛,喝了口茶,正不知怎麼辦才好……
“誰在外麵?”梁茱蘭有些緊張地問。
張璧才見一角影子不知何時映到窗前,那人扣了扣門,自推門進來了——是曉華。
他端著一盤點心,極為低眉順目地走進來,張璧坐得低,有心一看,才覷到了他眼角一閃而過的驚慌不定,他把點心放在桌上,瞟了瞟兩個滿的酒杯,移了目光:“奴才不打擾兩位主子了。”
“你站住。”梁茱蘭道。
他負手打量了曉華:“自報家門……我這是秋桐、這是冬柏,以後你們好生相處,莫要彼此尋事。”
“奴才…曉華……謹遵少夫人教誨。”
“好了,你去吧。”
曉華合門離去。
張璧取食點心,吃至一半時,忽覺兩道微弱的視線,撇眼一看,原來是秋、冬兩個,正欲言又止地看過來。
是兩個懂事的人,隻是太過沉默也不好。張璧走到床前好容易解了腰帶,脫了禮服,自己在裡麵麵牆倒下了——想他也不會介意的。
她看見了他的仆人抱著的劍匣。想她昨日睡前還有曉華伺候洗漱,疊被整衣,今日少不得將就了。
……
“小姐這是不足之症,不是淺表的問題,是氣秉、氣秉!”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在和溫丞相相談,溫璧玉則被二爹遣來給母親送東西,在花廳門外撞到了這幕。
“秉氣不足,不僅體格,即使是魂魄也受損的,以是外露出來,不僅五行紊亂,動輒有病,還常有夢魘之憂,癡傻之症,前者還能治理,後者則惟可求天之福了,是個旁人難以窺探其心思的孩子,哪一刻去了也不奇怪。”
溫丞相歎息之聲:“怎會……”
“犯起魔症來,難以壓製,一味的要任憑己意,日常還是要嚴格教之,在她心內烙下痕跡反而可以祝她長留人世。”
“多謝。”
那老人起座,推辭不用相送,溫丞相便在椅上久久地坐著。
……
騎在馬上,忽有一個年輕女子拍馬靠近來:“丞相家的貴女,不在家裡怕被風吹倒了,來這鬨市裡受什麼風沙呢?”
——她是來乾什麼的?……是了,是來給二爹買芝玉坊的香粉的。
溫璧玉沒有答她,那人自顧自道:“哼,一個病秧子罷了,根本不知道世情甘苦,不知道為母分憂,生養你這一個反而不知操碎多少心,你母親位置不穩了看你上哪兒喝風去……”
那人也沒自報家門,惡言惡語一番,拍馬離去了,琴姐追了上來:“那人是梁如煥之嫂的女兒,叫龐婁,最是一個紈絝子弟,她同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溫璧玉催馬前去:“你又乾什麼?”
“我給雲大姐乾點兒事兒,她事多。”
——
書房。
“母親,女兒隻是一個小小大理評事,還是當年您壽辰吏部的人孝敬的,母親若需要女兒,女兒竭力去考個功名,也為母親光耀門楣。”
溫丞相放下了手中之事,側耳細聽窗外一陣:“要下雨了,你回房內取件衣服來。”
溫璧玉沉默站了一會兒,不久母女倆便見稀稀疏疏的雨簾降了下來,窗外樹間點點滴滴雨打樹葉之聲。
溫丞相把身上的錦披蓋在了溫璧玉身上:“你去吧,我不用你考個功名。當了丞相的女兒,也沒彆的福分,讓你一輩子受享安樂還是可以的。”
溫璧玉走回房間。
下人的悄聲低語,議論朝上梁大人又怎麼直指溫丞相言辭有誤了,溫丞相的門生狄千柔,做了侍郎之後又怎麼上本參了溫丞相處理定案之事不公;議論溫丞相要買的東郊園林又怎麼入了梁家的眼了,梁如煥進宮一趟和她做皇後的兄長談家事,然後園林就成了她家的……議論東恩廟的祈福燈,梁家哪一日少了燈油,老尼姑偷偷拿了溫家的給續上了。
張璧皺著眉醒了過來,夢中情景猶現目前,紛紛亂亂的人言,交錯而過的無數個影子,弄得她腦袋疼,她好容易爬起來,揉揉眼睛,見天光大亮,鳶哥正靠著椅背顛倒轉動著一隻茶杯。
“天太晚了,為什麼不叫醒我?”
“不晚……”鳶哥嘻嘻笑了一下,靠近來:“咦,你受涼了?……”
張璧自己也覺得鼻子蔫蔫的,頭還有點兒重,一下又靠回枕上去,鳶哥道:“你彆動,我就和曉華哥來。”
等了不多久,兩人又是盆又是湯,張璧收拾完畢,又喝了那暖絲絲的湯汁,頓覺神清氣爽,腦熱消了大半,鼻子也出氣了,張璧就要去給二爹請安,曉華忙提醒道:“少夫人還要拜過祖宗呢。”
鳶哥眼中閃過一絲細芒:“燒糊塗了也不能忘了這事吧,二夫人現在也在祖祠呢。”
張璧哈哈笑笑,梁茱蘭忽拂簾而入,腦上冒汗,右手提著一把利劍,雖然立刻被跟進來的秋桐接了去,鳶哥看著目光閃了一下。
梁茱蘭駐足打量鳶哥:“你叫什麼名字?”
“他叫鳶哥。”曉華代答了。
梁茱蘭挪開目光,隨意點點頭:“以後大家主子、奴才好生相處,便是誰也能得個順遂。”
張璧走至院中,等了沒一會兒,梁茱蘭換了一身衣服出來,六人由琴姐領著,向祖祠走去。
隻見二夫人為首一眾打扮體麵的人物等在石匾底下,請了一個稱譽頗盛的族姨,領著梁茱蘭入內拜過祖宗畫像、牌位,不久出來,二夫人家常同張璧兩人聊了幾句,又道:“到我這兒用飯吧。”
用畢飯,張璧、梁茱蘭在路上即分散了,真不知道他去哪兒做什麼。
張璧回到居所,想在書房裡找本書來看,沒等找到,先在書房觀看書目磨蹭了一上午……
真奇怪,這些筆墨英才一夜之間全變成了女子,這都歸功於這個龍鳳顛倒的世界。
午飯畢梁茱蘭又不知去向,鳶哥先開了話匣子:“小姐你彆光顧著看書,成日守在屋裡彆人都不知道誰是正經行走四方的女兒了!”
他語含諷刺,曉華忙止住:“亂說什麼?”
鳶哥皺著眉道:“本以為娶了夫人以後就是四個人服侍小姐了,誰想到如今還是兩個人乾活。”
“我看你開心得很,又抱怨什麼!”
張璧噗嗤撐不住笑了,她放下書,趴在桌上閉上眼睛,曬太陽。
“石桌上涼,快彆趴著。”
“這麼跟她說不管用……”張璧感到有人來托她的手臂,便配合地抬起頭和胳膊來,於是被挪到了溫暖的大腿上,細小的摩擦聲——頭發是垂到一邊去了。
曉華道:“小姐的頭發……”
“真好看……對吧?絲絲柔韌而長,又這麼黑且明亮……”
鳶哥把頭發放回了她肩背上:“你摸摸看好了,反正平日裡頭發也是我們洗的,也算看看我們的傑作。”
一隻手掌柔柔地觸來,張璧陶醉得又添了睡意。
三人又換了一壺茶,靜靜在院中看太陽向西走去,忽地一陣急急的腳步聲驚散了一院閒靜。
是琴姐。
她向張璧道:“小姐記得那個龐婁嗎?”
張璧一怔。
“定是忘了!”琴姐一拍大腿:“就是眼下邊長一顆大痣有些胖圓的穿黃織錦的那個呀!”
張璧忽地想起了。
“她昨日也來參加了小姐的喜宴,都怪我不注意,讓她給小姐捅了個簍子!……”
“怎麼說?!”
“不知小姐怎麼回的她,總之她回去見人就說小姐是個慫貨,也說少夫人的壞話,說什麼陽盛陰衰,把你倆的名字串了戲名在戲台子上演給人看笑話……”
張璧想起,昨日那人問她:“憑你怎麼製服得了梁家那個烈貨,若實在不能降服了他,五日內來牡丹樓找我,我給你半價開個雛妓如何?”
張璧嫌她講得粗魯,隻說:“我定是不去什麼牡丹樓的。”
鳶哥已嚷嚷道:“琴姐你莫輕饒了她,找人狠狠摜她一頓方知曉厲害……要說這人也奇怪,怎麼也打梁家人的臉?”
啪的一聲,秋桐掉了把扇子在地,又驚慌地撿了起來,四人轉頭方見梁茱蘭帶兩個仆人站在月洞門口,向這邊投來目光。
琴姐說了聲“小姐放心”,立馬站起來,恭恭敬敬向梁茱蘭行了禮,從落霞苑離開了。
曉華、鳶哥兩個站起來,也規規矩矩行了禮,秋桐冬柏向張璧行了禮,梁茱蘭默不作聲地進了屋內。
晚飯。
四個仆人伺候用飯,張璧、梁茱蘭平靜用畢飯,漱畢口梁茱蘭開口了:“我見落霞苑房舍倒不少。”
張璧看他一眼:“緊依正房左右兩套一般動不得,其餘房間夠曉華、鳶哥、秋桐、冬柏四人一人住一間。”
梁茱蘭點點頭:“我想秋桐、冬柏兩人住一間,給我騰一間倒好……我就不住正房了。”
張璧道:“正房還是準備你的鋪卷衣物,苑內就四個大侍,也沒人多口雜,我想不礙事的。”
梁茱蘭點點頭,又道:“……多謝。”
夜涼如水,弦月寒光。今夜鳶哥守在水晶簾外紗櫥內,呼吸聲均勻,張璧躺下已久,聽著聽著漸漸沉入睡眠。
飛花巷。
兒童的步伐很急,目光卻又四處散布,狹窄的陋巷,走走停停,好久也不見走完。
童稚的笑聲,出自衷心,一陣風過,巷內真的起了一片飛花,她更加不往前走了,高抬著脖子注視巷中那棵杏樹的粗粗樹乾。
忽地有一頓一頓的哨音傳來,小巷儘頭走來了一個衣上沾泥帶土的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