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好一會,還是沒想明白,既然段氏姐弟都允許我在靈泉宮隨便逛了,為什麼劉十九不行?她那麼小一小丫頭,能翻出什麼風浪啊,就算她是個小細作……
好吧,她畢竟是玄衣營的小細作,眼睛尖耳朵靈,確實不能拉著她太招搖地到處瞎逛,萬一真叫她看透了什麼,她被滅口了,倒是我的罪過……
不過,我沒弄懂劉十九到底乾嘛來的。好吧,我有點懂,魏棄之要她來盯著我和段氏姐弟都說了什麼乾了什麼。但是這有什麼用……我其實也沒弄明白長公主和皇帝到底要怎麼拿我牽製魏棄之……就算退一步,魏棄之不願意讓我死,然後呢?
唉,我隻懂戰場,不懂官場。想這些就覺得頭痛。魏棄之想不想當皇帝?我不知道。魏棄之能不能當皇帝?我也不知道。朝堂一直讓我費解。皇帝怕魏棄之篡位,魏棄之怕皇帝奪權。本來,一方是一個小孩子(勉強算上長公主的話,一個小孩子加上一個女人),另一方是功名赫赫的魏子稷大將軍,如果這是在真刀真槍打仗,勝負沒有什麼懸念。可這是朝堂……每一個人都說:臣誓死效忠聖上,效忠大昭。
魏棄之還沒篡位呢,就已經為此殺了不少“誓死效忠”的人,如果他真的篡位……到底有多少“誓死效忠”的人冒出來呢,不知道……難說不會太多,因為聖人就該這樣“誓死效忠”,而且聖人把這種勸導寫進他們的書裡,所以全天下的讀書人的理想也都是這樣,就連魏棄之,一開始也說過什麼效忠明君什麼輔佐幼帝的屁話……不篡位是他們的底線……
雖然我也不明白,從商滅夏開始,哪朝哪國不是踩著這條底線建起來的,為什麼他們就拿個前朝無道的理由就能說服自己(如今本朝不是也一樣無道嗎)?為什麼他們就是認這個理……好像幫一個小孩子以弱勝強,道就能回來?貪官就不貪汙了豪強就不作惡了賣兒鬻女的貧民們就能安居樂業了……?
自然,我不是說我很樂意看人女流小孩因為家裡沒成年男人於是被欺負,被搶家業,被滅族或者軟禁,哪天突然“暴斃”。隻是,我不會“誓死效忠”……
“將軍想什麼呢,這麼入迷?”
我這正想著一些大逆不道該千刀萬剮的念頭,就聽見了長公主的聲音,一激靈,才看到桃林公主正在山坡上的涼亭裡,身邊隻跟著她那個女下屬,怪不得我沒注意到。
我連忙告罪:“臣剛才頭暈,沒注意到四周,還望殿下恕罪。”
“免你無罪。”她說。她這次沒坐在亭子裡,而是站著,前麵擺了一張案台,放著筆墨。我正要開溜,桃林公主卻繼續道:“今天看天色這樣好,本宮來了興致,到這裡作畫。將軍請來為本宮看看,本宮畫得如何?”
不管我看還是不看,都得說她畫的好啊。可我卻不能不看。真是煩。
我不情願地走過去,發現案台後她腳下有許多揉成一團的紙,狂亂的墨跡在紙上洇開,不展開也知道拿筆的人是什麼態度下筆的。
她注意到我的視線,笑道:“許久不畫,連濃淡都不知道怎麼調,叫將軍見笑了。”
“殿下說笑了……殿下可是桃林公主,當年一幅畫作千金難求……”
我說著,看向她鋪在桌子上的成作,有點驚訝:很明顯,畫的從這亭子俯瞰的景物,隻是不是此刻的盛夏時節,而是隆冬,積雪枯枝,百花凋零,好寂靜,好荒涼。
“那都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了,將軍怕是道聽途說的吧。”她說
“……道聽途說的……也是真事啊……”我看著那畫,想起曾經聽過的傳聞,不由得說,“您後來漸漸不畫了,去學昭義公主一樣修道,大家都覺得可惜……”
桃林公主旁邊那個女下屬瞪了我一眼,她本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餘光瞧見她滿是稀碎疤痕的手指開始撕扯她的袖子。
“我可不是要去學她。”她說。
我知道我說錯話了。
桃林公主繼續恨恨地說起來:“‘雲澤公主尚玄談,桃林公主弄丹青’——我總是她的陪襯,跟在她背後跑的小丫頭,連歌謠裡都是拿我來配個對句好順口——這麼多年了,人們還是隻記得我後來是學她不嫁人——【】——”
我感覺她那個女下屬在狠狠瞪我,怪我惹公主不痛快。
“其實,他們沒那麼想,”我勉強安慰道,“他們就是想起舊事,順嘴一提,沒真放在心上,覺得您怎麼樣……”
她那個女下屬對我做出來一個口型:閉——嘴——
我閉嘴,接著看畫。一時隻能聽見蟬鳴,清風拂過樹梢。明明是看著這麼綠的樹,這麼好的日頭,這麼漂亮的風景……
我突然聽見桃林公主又問我:“將軍道聽途說的東西都是從魏子稷那來的吧——原來他也可惜嗎?”
我一愣。她要麼叫魏棄之大名,要麼當麵叫大將軍,要麼就是魏狗賊魏小人的罵,頭一次聽見她叫魏棄之的字。
隻是……什麼可惜,可惜什麼?……哦,她是問可惜不可惜她不再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