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前兩天焰火師作案之緣故,商廈門口的電影院也連帶著冷冷清清。
順平尋常並不走這麼遠,若不是今天試圖去學校未果,在附近的街區又被那些人糾纏威脅、他輕易不會自己遊蕩到這裡來。
他的母親在這附近上班,他不該來的。
社團也好、學校的其他事也好,吉野順平都以為自己消化掉就好。
他坐在黑下來的電影院裡,感覺臉頰上的疼痛仿佛消失掉了,又或者隻是開始變得麻木。
這樣不也很好嗎,他想。
他早就知道,也許這個社會中最常見的就是一種麻木不仁。對弱者的愛護、對惡行的憤慨,都有如遭反複折磨的傷口,在熱情耗儘的最終、不得不轉變成麻木不仁。
假如欺辱他的那些學生,也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對於不喜歡的事物,大可以隨他去;不必再多餘嘲諷作弄。
如果他自己也是這樣、也是這樣就好了。
有些時候,是否更對他人、對自己漠不關心一點,會更好呢?假如當初不要說出口,是否不會招來現在持續不斷的襲擾呢?
可是好不甘心啊,那樣的自己。所以哪怕是抱著“漠不關心”的處世方式,也依然忘不掉啊,給自己帶來疼痛的憤怒。
這些心情,不必傳遞給母親;不必讓唯一愛著自己的那顆心,也隨他一起疼痛。
“……人過於淺薄地相信善,也過於淺薄地相信惡。……”電影的主角在自述中抵進劇情的衝突頂峰。
此時前方的熒幕,似乎有什麼東西方方正正地擋住一塊。
順平眯眼看去,發現前排的座位中間,有個猥瑣的龐大身軀端正地蹲在那裡。對方不顧自己形象地占了兩排座位,趴在更前一排的椅背上。
那家夥貼近腦袋的地方、長著一個方方的——不、不是,是個專業攝像機?
順平吃驚地愣住,甚至不知是否該直接叫破對方:這應該是個電影小偷。
這樣膽大的偷錄者,在劇場裡並不多見。雖說電影小偷防不勝防,但占據劇場中間最好位置、還拿著超十二英寸屏幕的,他著實是頭一回遇見。
或許正是借著少人的便利吧?順平這一場似乎沒有看到幾個觀眾,又或者其他人隻是靜默無聲,隻有作惡者才如此猖獗。
真是惡劣的人……!
即便想要認真看熒幕,順平也忍不住分心關注這個身影:奇怪,那衣服底下怎麼也不似單薄的人形。難道是同夥作案,甚至逃票藏著兩個人?更加奇怪……他們的頭部像是……
隨著熒幕上故事的發展,正前方這電影小偷的動作也越來越大。順平原本打算悄悄告知工作人員的,現在幾乎要出聲製止了。
“……我曾經也相信人性,直到它的降臨。……”
完全遮住了……這人怎麼可能這麼高!
順平心裡下意識想過,猛然一驚。等他定睛一看,那頂著攝像機的腦袋卻老實下來,仿佛之前的怪模樣都是彆人的想象。
前排的背影定格,安穩地停在座椅上,終於不再張牙舞爪。
對方隻露出一個攝影機,似乎微微發著抖。
“……為什麼要讓罪惡的靈魂留在世上?我要創造一個完美的世界。”
電影裡的主角神情狂熱,對自己深信不疑的信眾們如此演說。
怎麼,偷錄者自己也會為這部電影而感動嗎?
——想想就不可能吧。
心裡雖這樣晃一下神,順平依然溫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電影還未結束,他沒有起身,在此時上前、破壞觀影的效果是不禮貌的。即使這一場裡,似乎沒有彆的觀眾也一樣。
“這種劣質、險惡,下等的品行,如鏡般投射到麵孔上,倒映出慘白的靈魂;不自救而妄圖被人拯救,才是他們最大的悲哀。”
哪怕已經理解這部電影係列的套路,順平依然專注地盯著大熒幕。他暫時忘記了前麵不守規矩的觀影者,在這片刻的靜謐中,等待劇情行至落幕前的最高點。
影片中的主角、即將被自己的罪行埋葬的狂人,直到這一刻都在對人類的未來預言——
“人終將被自己的罪行引誘,步入永恒的深淵……”
“不是哦。”突然有聲音,並不是從影院的音響設備中傳來。
……誰?
順平從思緒中驚醒,不知何時瞧見前排那裡多出一個人。
那人不過一抬手,就悄無聲息地沒收了偷電影的家夥的攝影機,把後者氣得似乎暈了過去,身體滑落到了地上。
“人心中既有神明也住著惡魔。哪一麵都存在,哪一麵都可能占上風。”
順平驚得一下子站起來。
對方似乎朝他回了一下頭,微不可聞地笑一聲:“還是保持文明觀影的好。”
“您是在……跟我說話?”順平張了張嘴,心中有一種衝動令他接話,“不過——您現在才是最乾擾電影秩序的人吧。”
——壞、壞了,原本抱著衝動想問的並不是這句話吧?順平一瞬間有點懊悔地拍了下嘴,但話已出口,他隻能瞪大眼睛挺直脊背,注視著那人熒幕微光下模糊的側影。
“啊嘞,”側影回過頭,“我並沒有在跟你說話呢,小朋友。”
——怎麼也是這種懟人的感覺啊,對方?
“我倒沒注意……打擾了你的觀影,向你道歉。”
影子的語氣似真似假,溫和地朝他致意。
電影此時接近尾聲,那人從前排緩步拾階而上,靜默無聲地如同是影片裡出來的一個怪物。
順平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屏息,但瘋狂加速的心跳正令他頭腦昏沉,眼前隻留暈眩不明的光影。
對方隱約像是一身黑衣白褲,偏唐裝樣式,較長的發辮順服地披在肩頭。與之相反的,是他身上近乎恐怖的淺痂,仿佛斷裂又縫合的疤痕——正如那電影所講。
那人走近了,似乎朝他一笑:熄幕的劇場裡,順平的耳朵簡直有一種能聽到衣物窸窣經過的錯覺。那人輕盈地越過他往外行走,隻是順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