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那個夏天就那麼結束了,我和金在中並沒能如我期待的那樣熟絡起來,我隻是在他需要時去扮演一個守門員的角色——就像他說的,他需要一個接球的人。但在學校裡,我卻迅速被大家所接受了,因為我聽從了金在中對我的指導——我真的揮著我的拳頭,讓那個總是欺淩同學的樸浩宇臉上開了花。這讓我在同學之間樹立了威信,因此我也有了更多的朋友。除了上課和寫作業的時間,他們會在樓下一起大聲喊我的名字,叫我下去一起玩,人多玩的花樣也多起來。我每次都不會拒絕。
而天氣也越來越冷,金在中已經不再穿著鮮亮顏色的球衣。我和他的友誼並不十分緊密,但好像又十分特殊,我們倆像隻存在於隻有彼此的一顆荒蕪的星球上。
我的朋友們從來不和金在中一起玩,或者說,金在中也從來不屑於和他們做朋友。
隻是我不知道在他的心裡,我算不算做是他的朋友。
我們有時候會很親近的坐在大院裡廢棄的石墩子上,隨便的說些什麼,甚至還會談論大人的事情,甚至是這個國家的事情,從他的嘴裡我聽說了很多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的詞語,比如民主、財閥、平等或者是主權,他知道很多我從來都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說是隻有我父親才知道的事情。更多的時候我們的聊天內容都很平淡。據他說,他從來都沒有遠離過這座城市,即便是這棟七層的灰白色樓房這片大院、教堂還有小花園,甚至我從來都沒有去過的街轉角的那個小酒吧,他都無數次的用腳丈量過了,但他從來都沒去過,這座城市之外的,外麵的世界。
他好像對外麵的世界也沒有表示出特彆的興趣。他從來不會問:那些不斷經過的火車、還有風塵仆仆的汽車卡車都是從哪裡來?它們要去哪個城市?我覺得在中因為沒有母親,而問他的父親,他父親也沒那麼多時間告訴他。可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卻問了許多關於我之前生活過的地方——漢城的事情。然後我會告訴他,漢城有許多特彆高的大樓,街上不是像這樣的黃土路,而是柏油馬路,那上麵每天都有很多車,不是這樣的看起來臟兮兮的破車,那些車都很新,看起來很豪華。
他打斷我:“就這樣嗎?隻有高樓汽車?這些玩意兒有什麼好的!”他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有些不屑還有點失望,可我也的確說不上來更多的東西了。畢竟那時候我也非常的小,去過見過的東西都太少了。
悶熱的午後一絲風都沒有,我看見汗珠從他細碎的劉海兒下的額間慢慢滑落,我便用手當扇子狀,想給他帶來一絲涼意。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我的身體甚至比我的大腦要更加迅速。
他對我的行為一點都沒有在意,很是習慣的樣子。他將劉海兒隨意的撥到一邊,隨意的用手指著一個方向對我說:“那邊,再往南邊一直走,有大海。你沒見過海吧!?”
我搖搖頭。
“大海特彆漂亮,我爸爸告訴我,那的海是藍色的,特彆藍,波光粼粼,非常漂亮。”他用炫耀的語氣告訴我,就好像他親眼見過一樣,然後他突然像想到個絕妙的主意,跳下我們坐著的高高的單杠,激動的雙手緊握著我的肩膀,衝我提議:“我們去看海吧!就現在!”
我對看海並沒有特彆大的興趣,但我看見他難得的興衝衝的樣子,嘴裡不由自主就答應了下來。
但後來我們好像並沒有去看大海,至於具體的原因,我現在都已經想不起來了。
時間很快就來到1981年的夏季,那是一段很暗淡的日子,最糟糕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非常的屈辱,但我又不得不假裝若無其事。夏季學期結束時,我的國文成績拿到了九分,是整個學校最高的分數,而我的數學才僅僅得了六分,剛剛及格。
老師把我的母親叫到學校裡,先是表揚了我的國文成績,可緊接著話鋒一轉,說到了我的數學。她說給我到六分,不過是看在我的其他門成績優異而給我的同情分而已,如果是平時,她絕對不會讓我及格,她希望我的母親能對我的數學多用心一些。
我的母親不像是在家訓斥丈夫兒子耀武揚威的模樣,而是低著頭站著,對老師的批評一概全收,並且時不時的點頭稱是。我對這一幕感到有些好笑,但我臉上什麼都沒表現出來。我知道回到家之後,我母親會把在老師這裡受到的屈辱全部在我身上找回來。
我的母親把重新回到漢城——回到以前她所過的那種生活——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她成日裡說的最多的就是要我一定要好好學習,每次都要拿第一名,才可能有希望考到漢城的大學,這樣她才能重新回到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即便光州才是她的故鄉,但她已經完全無法再重新習慣這裡了。
她在我身上抱的期望甚至要比在她的丈夫身上的還要多,也許她明白了,在新黨的執政期間,我的父親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到中央工作了。而要新黨下台?那可能還要再期待第二個刺殺總統的傻瓜出現才能成真。
我對接下來將要經曆的暴風雨一般的批評甚至是毒打並不十分在意,那些話在來到這個地方的短短一年時間裡,已經聽了幾百遍甚至上千遍了,我已經習慣在聽到那些話或者身體遭受到傷痛的時候腦子裡去想其他的事情,比如去想金在中。
我很久沒有在學校裡看見他了,甚至是上學放學的路上也不太常見他的身影,我不知道他總是在哪裡,在做什麼,我有時候會去想象他可能會做的事情,可我完全沒有頭緒,因為我根本無法想象我不知道的和我從沒有經曆過的東西。更多的時候我隻能透過對麵那扇四方型窗戶上的倒影,模糊看到他躺下了,然後第二天很早他又起床了。或者他有好幾天都沒有回到那個小房間裡。我希望能夠聽到他在家裡和他父親對話的聲音,可是對麵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我說不上來他身上吸引著我的到底是什麼,隻是如果他和所有人處在一個空間裡,我就沒辦法不把眼睛放在他身上。我希望能夠得到他的注意,希望他能把眼睛放在我身上,哪怕隻有一秒鐘,即便我極力去忍耐,我反常的行為和誇張的動作都出賣了我。
在我要升初中的那個夏天,不知道為什麼,我和他的故事總是發生在潮濕悶熱的夏季,而後的每一個冬季,我們都會一起擠在燒了暖爐的小屋子裡,相安無事的虛度日子。
那段時間好像是我的叛逆期最嚴重的時候,我覺得學校比平時更加乏味無聊,課上老師用方言的授課讓我難以接受,甚至周圍的人都讓我覺得難以忍受,我每天都把所有的力氣用在忍受周遭的一切上來,根本沒有心思再去考慮學習、成績的事情,母親如果再和我絮叨學習的事情、漢城的事情,我會變得更加暴躁,甚至會當著她的麵把門狠狠摔上。我開始學會逃學和在街上遊蕩,我好像是不自覺的學著金在中的樣子,有時候在街上晃了一天下來,便覺得索然無味,但讓我回到那個充滿汗臭味的教室裡,我便覺得更加難以忍受。
直到那一天,我放了學不想回家,便轉到了離我們住的大院有一段距離的遊戲廳那裡去了,這是我新發現的一個特彆好玩的地方,裡麵有各式各樣的我沒見過玩過的機器,人們用錢來兌換珠子(就是遊戲幣),投進那個嗡嗡作響的機器裡。無數人就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大聲說笑著,抽著煙,一玩就是一天。我不抽煙,但我會玩一種格鬥的遊戲,隻要放進遊戲幣之後,可以選擇角色進行PK,我最近有點入迷了。
我在這裡遇上了兩個比我大上四五歲的朋友,一個又高又壯的叫樸虎,另外稍矮一點的叫閔哲。他們都沒上學了,都在自家的鋪子商店裡幫忙乾活,如果不忙的話就會偷溜到這裡來玩。說是朋友隻是好聽的一點點稱呼,其實隻不過把我當作是錢袋子而已,他們將我口袋裡省下的一點點零用錢都用在賭博的機器上,如果運氣好能贏回一點,如果運氣不好,那我當天隻能餓肚子度過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