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季的一個平凡的周末,我接到了區號是來自公州的一串號碼,是公州區政府的通知電話。公州是父親和去年已經去世的母親的老家,我年幼時曾在那個貧窮又落後的地方生活過一陣子,準確來說,我在那裡度過了整個動蕩的少年時期。電話那頭的女士一口流利的首爾音,向我傳達了關於我母親所在的區域的那片房子將被正負拆遷征用,所以需要我持相關證件到當地辦理補償及一係列後續手續。我一一將需要的文件抄下來,最後客氣的掛上了電話。
之後我坐在諾大的客廳獨自沉思良久。關於那個地方,我已經很久沒有想到了,我總是刻意壓抑自己不去想那個地方和那些事情,甚至是那個人。但我又由此想到了自己。
我努力使自己像個正常人一樣過活,即便是不熱愛的檢察官事業我也竭儘心力做好,畢業之後在短暫的遊離之後,便決定和父親一樣,為踏上檢察官之路開始備考司法考試,一考就是三年。這期間不是沒想過放棄,但一想到金在中,再看自己,便又咬緊牙關堅持了下去。終於在97年的時候通過了司法考試。
之後便也不得不和普通人一樣,在自己的位置上,最終一腔熱血也都風乾在黑暗殘酷的現實之中。
很多個幾乎要按耐不住激憤的心情的時刻我都會想到金在中。在我遇到的人之中,他是最聰明的那一個,但我後來便開始覺得他的聰明沒有用對地方,那是一種邪惡的聰明,他隻會在我的生命中種下混亂的種子,他的魅力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就是那種讓人毀滅的力量。
直到我二十二歲時出了國,我很振奮,雖然那時我已經重回首爾生活、讀書,那時候還叫漢城,但我依舊感到我的世界僅限於城區、公州那個小鎮,而這世界的其他地方,我沒有任何概念,我無法想象金在中這個人出現在其他地方、其他國家的樣子。我難以想象,他站在巴黎鐵塔下回頭對我微笑,他穿過歎息橋和我談論十四世紀的文藝複興。
直到後來我自己都一一踏足過那些陌生的土地,我一方麵為自己獨自一人而感到落寞,一方麵又有種奇妙的感覺。我的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變得更寬廣,身處世界的金融、政治、藝術的中心,讓我親眼看到,那個城區、小鎮、乃至首爾,整個韓國,都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而一直沉溺於金在中的那個世界,更是逼仄狹隘讓我窒息到想要毀滅掉全世界。
離開他之後,我的人生果然從偏離的航跡中重回正軌。我說服自己,對,我需要的正是那種絕對冷靜的平淡。我不再想精神緊張一手握著手榴彈,一手時刻準備著拉開拉環。
但後來的情況並沒有多少好轉,作為首爾中心區的檢察院的有力後生,又有父親的力量在背後加持,我的婚姻變成了一場政治籌碼。我並不為此感到憤怒或者悲傷,如果上帝不允許我愛金在中,那我便可以不愛任何人。
聯姻的對象是我頂頭上司首爾最高檢總長的女兒,長期在國外留學,接受的是一整套的西方精英教育。和我有本質的區彆。
在兩家的安排下我們出來見過幾次。在我看來對方一副西方新時代覺醒女性的虛假做派,內心不願意接受聯姻,但卻又受製於家庭的管控,不願脫離富足的生活。
兩家才見過幾麵就開始商量訂婚和以後的事情,我對這位即將會成為我的妻子的女人說不上來什麼感覺,我不喜歡,也不討厭。在這方麵,除了金在中沒人能喚醒我內心深處的渴望。
我覺得人生好像就是這麼回事。我涉及的領域越來越專業,競爭推著我往前走,突然之間女人們想要孩子、房子,想要穩定,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對此有同樣的需求,也許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不是真正的想要,但我們不得不用這些實體的東西填滿我們空虛的生活,彼此艱難地拉扯著走進這個集體精神病院——我們把它稱為家庭。
彆人應該無法理解,但我們心裡都十分清楚,再也沒有什麼情感可以準確地描述我和金在中之間的感情。檢察官的兒子和黑手黨的兒子——檢察官和黑手黨——我們的身份從來都不是我們近親的絆腳石。這種感情可以跨越時間和空間的阻擋,沒有任何存在可以阻擋我對他的感情。隻是從今往後,沒有什麼令人激動的發現去探索,也沒有什麼共同的宏偉的目標一起去實現,更沒有什麼時間去沉溺於不間斷的聊天、音樂和香煙中。
我和金在中就在這種波瀾不驚的關係中走到了儘頭,從今往後,我要忠於我的上帝,忠於這一段婚姻關係。我的身體是這樣的,我的心也同樣。
隻是後來女兒智律的出生填補了我心臟的空缺,小孩一點一點長大,看著她一步一步的成長帶給了我很大的心裡上的平靜。
如果沒有接到這通電話,我的生活將會永遠像一潭死水一樣平靜。
最終我獨自帶著女兒踏上了回去公州的飛機。時光如白駒過隙,我記得曾經原本要花上六個多小時的路程現在快了一倍還不止。我不是第一次坐飛機,但女兒是第一次,她的反應讓我想到我第一次出國的場景。當時我是多麼激動啊!飛機驀然間騰空而起,離開地麵,一直在上升,隨後開始平行飛行。我還記得,看到下麵的矮小的房子變成了平行六麵體,道路變成了一道道線,田野變成了綠色的一片,大海像一張斜放著的薄板,雲彩在向下流淌,像雪崩一樣。我當時,曾被那短暫的幸福充實過身體,我明顯感到我即將要麵臨的是一個全新的宏大的世界,雖然那裡不會有金在中,但我依舊可以將痛苦和不安短暫地拋之腦後,一切都將變得容易。
我獨自歎息著,想全然忘我,但心底還時不時想著那個影子。
如果那時金在中在我身邊,我想我會不停地問他:“你高興嗎?\"
但此時我已經不複當年的心境,我內心空虛,眼神渙散,我隻能感覺到,我腳下的地板——我唯一可以踩到的地板——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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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沒能和這個地區的任何人有過聯係。
92年,我短暫的和金在中建立的短暫的聯係,但那種過時的極不牢靠的方式很快就失去了作用效力。之後我明明可以親自去找他,但我沒有。我當時忙於學業、未來、前程,這些擺在麵前的難題都需要我一一去克服,我根本無暇分心。
而我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後來麵對的那些事情,都讓我感到一種新奇的刺激。在那個狹隘逼仄的小鎮上,沉迷於情愛的那些天裡,那些我不被選擇的痛苦的日夜裡,我好像終於擺脫了外界、或者說是金在中對我的一種束縛。在這裡,我不介意任何人對我的看法,我無所畏懼。
我承認,這種危險的自由使我短暫的著了迷。
如果金在中聽了我的解釋,他一定會嗤笑著說,這一切都不過是借口。
但現在我們都已經是個體麵的中年人,我們會微笑、緊緊握手、擁抱、然後相互問好,他會問我的女兒今年多大年紀,然後誇讚她,我也是同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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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下了飛機,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息衝著我撲麵而來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自負,總有一天會讓我輸的一敗塗地。
記憶中是以灰色的基調打底,城鎮總是呈現出頹唐破敗的樣式,像是一口能把人吞噬的深淵,此刻都不複存在,幾乎和首爾相差無幾,現代化的建築高林聳立,和距離我1989年離開公州到現在,即將邁入第二十個年頭,時光果然能顛覆一切,我記憶中的樣子大多都不複存在。
我沒有著急去辦理房子的事情,帶著智律先去酒店放了行李便出門覓食。
雖說整個城市已經改變了不少,但深入城市的中心,還是殘留著一些當年的痕跡。街角破敗的教堂還是一如既往豎立在原地,穿過上麵有火車經過的拱橋還在,但下麵不再是揚沙滿塵的黃土,都一概變成柏油馬路。街邊的低矮平房也都變成了顏色鮮豔品類多樣的小店。我感到很新奇,不由得開始想象,金在中在這裡生活的場景,我猜測他喜歡喝某一家的咖啡,但總是外帶從不多在店內停留,他會不會約了某個女人,在頗有格調的西餐廳裡切牛排。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麼想象過他。但我並不陌生這樣的感覺,他在我心裡還是二十年前,屬於二十代的年輕的臉。
最終依著智慧的喜好,我們走進一家快餐店。這個年紀的孩子對炸雞和漢堡總是抵抗不住,在首爾時她的母親並不允許她吃這類食品,但好在現在這裡隻有我這個比較寵她的父親。
我隻點了一杯黑咖,坐在臨窗的位置,默默思考著下一步的行動。